李敬澤

去年，在武漢文學(xué)季的開幕式上，我講了一段話，題目叫做《黃鶴去哪了？》。昨天來到武漢，就有朋友問我，明天講什么呀？還能找到黃鶴不？我說找不著了，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今天的湖北文學(xué)周，門外就是滾滾長江。這條大江不舍晝夜，九百四十二年前，公元1082年，它在一個人的眼前流過，“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p>

我們都知道，這個人是蘇東坡，而那只向著東坡戛然長鳴的孤鶴，我相信，它就是那只一去不返、去而復(fù)返的黃鶴?！l說我找不著了，這不黃鶴又回來了嗎？

然后我們的長江一直流到20世紀(jì)，1933年，在長江入海的地方，茅盾先生出版了他的《子夜》。三年后，魯迅先生把日本友人增田涉先生介紹給茅盾先生，后來，增田涉兩個人初次見面，增田涉熱切地表達(dá)了閱讀《子夜》的感受，他說，《子夜》這部小說“視野寬廣，以時代為整體作了細(xì)致的描繪，表現(xiàn)出大陸式的膂力?！?/p>

——“大陸式的膂力”，這句話一下子跳出來，一下子撞到了我的眼球上。增田涉為之激動、為之驚嘆的，是一個中國作家體現(xiàn)出那種大陸式的力量。大陸可不僅是大地，大地是任意的虛指的名詞，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目光所及看得見地平線就是大地。但大陸是特指的，它是一個地理概念，如果你是在一個島嶼上，或者你在一個地理空間狹小的國度里，你不可能具有這種大陸式的力量。作為一種地理空間，大陸從高原到島嶼，它的遼闊、它的豐富多樣、它的穩(wěn)固、它的完整，這一切自有恢弘壯闊的力量，不管茅盾先生是有意還是無意、自覺還是不自覺，我們這片遼闊的大陸就在他的身體里、就在他的筆下。

同樣的，我們這片大陸上有兩條偉大的江河縱貫東西，那是黃河，那是長江，中國作家的身體里和筆下，奔涌著江河的力量和精神。今天，在長江文學(xué)周開幕的時候，我們要深刻地領(lǐng)會我們文學(xué)的長江性，從古至今，長江不僅是地理構(gòu)造，也是文化和精神構(gòu)造，這條大江是我們文學(xué)的基本的根基和條件，由此出發(fā)，我們開始創(chuàng)造。

在長江上，曹操橫槊賦詩，他賦的是什么詩？《短歌行》，為什么要在長江上賦《短歌行》？就因?yàn)槟阒懒碎L江之“長”，你才知道生命之“短”，你知道長江之永恒無限，你才知道人生之有限。從“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我們的詩歌英雄就是在有限和無限中、在長江之長和生命之短中領(lǐng)會了人生的壯闊蒼茫。

所以，從“江之永也，不可方思”，到“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到“萬里長江橫渡，楚天舒”，幾千年來，我們一代一代偉大的詩人和偉大的作家，是以長江為方法，在長江中認(rèn)識時間和空間、歷史和未來、此身和世界。

這次來武漢，我在行李里帶了兩本書，一本是陸游的《入蜀記》，一本是范成大的《吳船錄》。1170年，陸游從山陰也就是今天的紹興前往夔州，溯長江而上，他一共走了157天。然后，1077年，范成大從成都返回蘇州，順流而下，船比較快，他走了122天。這兩位詩人逐日記下了他們的行程，他們注視著、銘記著長江的山水、城郭、人民、風(fēng)俗、名勝，一條長江被他們走過，一條長江從他們的身體里流過。美國漢學(xué)家何瞻把這兩部書稱為“江河日記”，實(shí)際上這是“長江日記”，一代一代的詩人、一代一代的寫作者，都在時間的流逝中續(xù)寫著這部日記。

在陸游、范成大之前，有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在《后赤壁賦》里，蘇東坡寫道：“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碧K東坡在九百四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諦聽“江流有聲”。我忽然想起，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在年輕的時候都讀過一本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法國小說曾經(jīng)以貝多芬式的英雄主義精神激勵過很多年輕的中國人。我們都記得《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句話是：“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現(xiàn)在重讀《赤壁賦》，我忽然想到，傅雷先生在上海、在長江之尾翻譯這句話時，在他的心里、上意識或者下意識里，回蕩著的其實(shí)是東坡赤壁的聲音，那個萊茵河的“江聲浩蕩”，其實(shí)是來自于“江流有聲”，也正是在《后赤壁賦》里，我們看到這“江流有聲”召喚著蘇東坡，在那個夜晚，蘇東坡忽然變成了一個無畏的攀登者，他甩下了同行者，他“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鶴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蘇東坡的身體真是好啊，那時刻他是曹操附體，他是李白附體，他是寫出了《登高》這偉大詩篇的杜甫附體，他是孫悟空附體，他一口氣就登上了長江邊上的高峰，“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yīng)，風(fēng)起水涌”!

——此刻，我們都知道，那個夜晚的蘇東坡，長江在他的身體里澎湃，江聲浩蕩，長江引領(lǐng)著他上升，然后我們才“四顧寂寥”，看見了“適有孤鶴，橫江東來”。黃鶴樓上，那只承載著記憶、激情和創(chuàng)造力的黃鶴與屬于長江的詩人相認(rèn)相親、心心相印。

所以，在長江文學(xué)周的開幕式上，我要說的是感恩長江，像我們的前輩一樣，讓長江流貫我們的身體，讓偉大的長江引領(lǐng)我們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