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武商夜景長江日報記者任勇 攝


　　陳智采訪長江日報老記者郭淑蕓（右）
　　能否深入理解資本運作的規(guī)律、能否讓資本最大限度增值，從而回報員工、股東和社會，是衡量企業(yè)家能力和企業(yè)競爭力的重要標志。可是，今天人們難以想象的是，“資本”曾經和“市場”一樣，是一個十分“危險”的詞匯，人們一度談“資”色變。即使在1997年，改革開放已近20年，人們仍然小心翼翼地避開資本，只是用資金、資產這樣的詞匯來代替。
　　1997年8月7日，長江日報在頭版頭條推出長篇通訊《武商“資本論”》，報道了武商集團的資本運作，旗幟鮮明地談論“資本”，啟發(fā)人們重新認識資本，引領了一場思想解放的浪潮。
　　2018年11月13日下午，長江日報記者采訪了《武商“資本論”》的作者、時任長江日報市場新聞部記者郭淑蕓。時隔21年，她為我們講述了報道背后以思想解放推動改革開放的精彩故事。
　　回訪
　　從武商報表中
　　發(fā)現(xiàn)“奇特利潤結構”
　　1997年上半年，郭淑蕓擔任經濟新聞記者的第八個年頭，她發(fā)現(xiàn)，以武商集團為代表的少數(shù)商業(yè)企業(yè)，不滿足于只是靠賣商品賺差價，而是開始悄悄進行資本運作。她感覺到，挖掘這個經濟界的新動向，應該有重大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
　　“高調為資本洗刷污名，能見報嗎？會不會有風險?！苯涍^一番“糾結”，郭淑蕓說服了自己，“中國的改革開放一直是在思想解放的推進下引領的，沒有思想解放就沒有改革開放，‘資本’的思想禁區(qū)必須要打開?！?997年夏天，她鼓起勇氣，向報社報了“武商‘資本論’”這個選題。
　　“選題是從一則枯燥的數(shù)據報表中發(fā)現(xiàn)的，報表顯示，在中國商業(yè)企業(yè)排行榜中，武商集團的商品銷售額連續(xù)4年排在第三至第六名，利潤卻連續(xù)4年名列第一?！睆臄?shù)據、報表和材料中，郭淑蕓發(fā)現(xiàn)，賣商品只是武商“奇特利潤結構”的一部分，兼并、搞商業(yè)房地產、直接向其他企業(yè)投資參股等等，都是他們“錢生錢”的好辦法。
　　她決定，不能只發(fā)一條簡訊，而要抓住機會，探尋武商集團資本運作背后思想解放的意義，大膽地觸及“資本”這一敏感區(qū)域，澄清人們對“資本”的誤解：資本和土地、廠房、人員一樣，只是一種生產要素，而探索資本運作的規(guī)律，讓資本最大限度地增值，是企業(yè)經營者的天職。聽了郭淑蕓報的選題，當年分管業(yè)務的報社領導立刻拍板，“這個好！”，并親自率隊走進武商集團采訪。
　　全國企業(yè)來漢學習資本運作
　　通過長江日報的報道，武商人一系列“新穎”“新奇”“新鮮”的資本運作模式被廣為傳播。這個土生土長的武漢企業(yè)，在極具創(chuàng)新意識和實干精神的企業(yè)家毛冬聲帶領下，在創(chuàng)造多個“全國第一”之后，又一次引領中國商界改革開放的大潮。
　　一時間，報道在媒體同行和經濟界引發(fā)強烈反響。在漢企業(yè)紛紛組織學習報道全文，一批批來自北京、深圳、西安等全國各地的商業(yè)企業(yè)來漢學習先進的“武商模式”，企業(yè)家們開始理直氣壯地談論資本、運作資本。這一年，《經濟日報》等一些國內媒體也開始推出探索資本運作規(guī)律的報道。時任武漢市副市長張代重稱贊這篇報道“搞得好”，解放了企業(yè)界的思想。
　　2009年，78歲的毛冬聲再次接受長報記者采訪時，依然不忘《武商“資本論”》，認為這篇報道“靠實例統(tǒng)一了思想”。
　　對于報道帶來的影響，郭淑蕓說“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在郭淑蕓看來，40年改革開放經歷了這樣一種良性循環(huán)：首先是少數(shù)敢于吃螃蟹的先行者，順應民眾迫切想改善生活的樸素愿望，小心翼翼地沖破一些觀念誤區(qū)、機制體制障礙，積極探索和實踐，用事實說話；緊接著，敏感的媒體進行報道和傳播，形成良好的輿論氛圍；理論界因此進行更深入的總結，引領思想解放；國家層面據此制定新的方針政策，推動改革開放不斷走向深入。
　　“一篇有特定意義的報道，往往能起到解放思想、先聲奪人的作用，思想一旦解放，舊的生產關系也會慢慢瓦解，將直接帶來一整片生產力的解放，為經濟發(fā)展帶出一片光明”。
　　武漢常開風氣之先的密碼
　　客觀地說，武漢的城市地位、人口基數(shù)、收入水平都不如北上廣，為何中國商界最賺錢的“老大”卻在這里誕生？
　　回溯歷史，郭淑蕓認為“這絕非偶然”。武漢屬于楚文化地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是楚文化精神的生動寫照，“四大名鎮(zhèn)”是武漢的歷史名片，洋務運動、西學興盛是近代武漢的先進景觀，辛亥革命第一槍、改革開放排頭兵，是武漢的光榮與夢想。
　　武漢擁有得天獨厚的地域優(yōu)勢和悠久的經商傳統(tǒng)，商業(yè)資源和經營人才不斷積累、沉淀、傳承。1979年，武漢在全國率先恢復了中國第一個小商品市場——漢正街，“天下第一街”再次美名遠播。1984年，國務院辦公廳批復了武漢市經濟體制綜合改革試點方案，武漢成為中國改革的重鎮(zhèn)；同年6月，武漢做出“敞開城門，兩通（交通、流通）突破”的決策，開全國風氣之先。
　　“貨到漢口活”“買全國、賣全國”，是對武漢商業(yè)的生動寫照。幾年工夫，漢正街成為年銷售額突破百億元、輻射全國的小商品集散中心。到1991年，全國評選出的百家最大零售商場中，武漢商場、中南商業(yè)大樓、中心百貨大樓等多家商店榜上有名，入選數(shù)量居全國城市之首。1992年，鄂武商股票在深圳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武商集團成為中國第一家異地上市的商業(yè)公司。隨后，中商、漢商、中心百貨、六渡橋相繼上市。
　　郭淑蕓認為，武漢提出的“敢為人先、追求卓越”的城市精神，是非常精辟的提煉，“敢闖、敢試、敢探索的精神，讓武漢常開風氣之先”。
　　改革開放是為了每個人的幸福
　　在郭淑蕓看來，改革開放是個系統(tǒng)工程，牽連著幾代人的命運。一路走來，看似“輕舟已過萬重山”，實則“路途漫漫”，無數(shù)人都在上下求索。從思想觀念到制度層面，每走一步都不輕松。從“產品”和“商品”，從“計劃”和“市場”，改革的步子一步一步“趟”到過去不敢想象的“深水區(qū)”。從某種意義上說，“資本”是經濟領域中少數(shù)幾個最后被“解放”的禁區(qū)。
　　“資本不姓資，這在今天已經是常識。這說明，很多時候，改革開放往往是對常識的一種回歸，然后讓常識成為更高層面的共識，用共識推動生產力的發(fā)展，這也是改革開放歷程中一種獨特的思想解放模式”。
　　“我們?yōu)槭裁匆母镩_放？肯定不是為改革而改革，為開放而開放，而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能過上美好生活，都擁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這個才是改革開放最根本的目的，是改革開放永遠不變的初心”。
　　經過40年征程，改革開放正在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郭淑蕓認為，“時代認知和戰(zhàn)略胸襟”是我們邁好下一步的必要條件?！霸谌蚧瘯r代，地球人生活在高科技、高互聯(lián)、高依存的環(huán)境中，誰也離不開誰。只有讀懂了這個時代，才能擁有更廣大的胸襟，實現(xiàn)更高層次的飛躍”。
　　原稿節(jié)選
　　武商“資本論”


　　中國商界有個謎。
　　在中國零售企業(yè)排行榜上，武商集團的商品銷售額連續(xù)4年排在第三至第六名，利潤卻屢屢高踞榜首。
　　武商人特別能賺錢的“謎底”是什么？翻開武商十余年發(fā)展史，我們讀到的是一部特殊的“資本論”。
　　新穎的“利潤結構”——辦企業(yè)就是盤資本
　　自1993年來，武商集團的財務報表已是第四次重復同樣的故事。
　　奇特的利潤結構背后眾說紛紜。商界有人說他們“不務正業(yè)”，武商集團董事長毛冬聲這樣回答：盤企業(yè)就是“盤資本”，就是讓“錢生錢”。
　　近幾年，他們買地皮，搞起了房地產，還直接向其他企業(yè)投資參股。公司征用了待開發(fā)的土地350畝，建起了高50層、總面積17萬平方米的武漢廣場，3棟名為“東舜花園”的居民住宅樓，一棟面積為9萬平方米的武商百盛國際批發(fā)中心。此外，公司還投入2000萬元的巨資，選擇武鋼自備發(fā)電廠、三峽證券公司、企業(yè)家海南開發(fā)公司、上海華聯(lián)商廈等市內外企業(yè)進行參股。
　　新奇的“利潤早產”——資本轉得快才能賺得多
　　錢從哪里來？武商人通過涉足房地產行業(yè)，創(chuàng)造了一個“花1億元資金干6億元的大事”的資本營運奇跡。集團與香港德信集團合資組建華信房地產開發(fā)公司，共同建設樓高50層、總建筑面積達17.5萬平方米的武漢廣場。通過到境外售樓花，華信房地產公司獲得6億元利潤，武商集團分得3億元。高樓還沒建到一半，武商集團用4億元的巨資，購買了武漢廣場1至8樓的面積產權。
　　武商的前身是1959年建成的武漢友好商場，到1983年走過24個春秋，凈資產才108萬元，目前已擁有資產21億元。這14年迅速長大靠的是資本的流動和重組。
　　新鮮的“舉債思維”——資本是債務的變種
　　武商的發(fā)家史其實是一部舉債史。
　　1985年9月1日，改造后的武漢商場面貌一新，營業(yè)面積擴大5000余平方米。一年后，商場年銷售額突破兩億元大關，比改造前翻一番；年利潤由500萬元上升到1200萬元。壓力終得回報，武商人備嘗苦與甜：借錢要還錢，舉債背風險；債務又是企業(yè)發(fā)展的本錢。從此，舉債成為武商的一個常規(guī)動作，資本增值伴隨著“舉債還債”的一次次循環(huán)。
　　1986年歲尾，當理論界對股份制姓“社”還是姓“資”爭論不休時，武商甘當股份制改革的“出頭鳥”。毛冬聲說：“選擇股份制就是借股東的錢辦企業(yè)?！蔽渖逃梦{的第一筆1600萬元股金補充流動資金，盤名優(yōu)商品，不僅每年節(jié)省200萬元的貸款利息，還使企業(yè)銷售額在2億元的基礎上每年以35％至40％的驚人速度遞增。1992年底， 武商股票在深圳上市，成為中國商業(yè)“第一股”。上市企業(yè)猶如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更多尋求高額回報的股金。1992、1993兩年間，通過擴股、配股，6.1億元巨額股金匯聚武商。
　　除了向銀行、股東舉債，武商人還善于借外資辦企業(yè)。從1994年以來，集團分別與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共組建7個合資企業(yè)，引進外資總額達6000萬美元。
　　在武商人眼里，舉債其實是“借資本生金蛋”，資本就是債務的變種。
　　長江日報記者郭淑蕓 通訊員張隆太
　　原載《長江日報》1997年8月7日一版
　　記者手記
　　改革開放“原住民”
　　《武商“資本論”》，標題簡潔、響亮、鮮明，又暗含玄機。正是沖著這個亮眼的標題，我選擇采訪它的作者郭淑蕓。
　　郭老師告訴我，《武商“資本論”》是先有題，才有文，報選題之前在心中醞釀了很久。在談“資本”就心虛氣短的年代，短短5個字，足以引發(fā)讀者的深入思考?！耙瞥枷虢d，‘資本’這個關鍵詞一定要上題”。
　　1989年從人大新聞系畢業(yè)后，21歲的她被分配到長江日報。她沒有像大多數(shù)女孩那樣，去政文部、文化副刊，而是主動要求當一名經濟新聞記者?！拔姨貏e渴望真正把握時代的方向，了解中國的現(xiàn)實，并思考自己能夠做點什么?！惫蠋熣f。
　　郭老師出生于1968年底，她這代人在求學、工作時期正好趕上改革開放，自身生活與改革開放的軌跡緊密相連，思想轉變、觀念革新、風尚變化，讓他們興奮、好奇，同時特別喜歡閱讀、觀察和思考，自自然然養(yǎng)成了“把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綁在一起”的家國情懷，常懷“把所有的學養(yǎng)、思考和期盼放到稿子里去”的迫切心情。
　　面對郭老師，我不禁問自己，做到了幾成？90后的我，作為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原住民”，我們其實每天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改革開放的巨大成果，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標配”生活。今天的我們生活在“過剩時代”，整天被各種花樣百出的廣告和促銷轟炸，24小時都能在手機上淘寶，很難理解祖輩和父輩們攥著糧票、油票、肉票，天不亮就去排隊搶購生活必需品的日子；今天各種資本運作眼花繚亂，我們很難理解談資色變的年代。對于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也許我們永遠只能了解冰山一角。
　　長江日報記者陳智
　　【編輯：葉子】
　　（作者：陳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