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在最新雜文集《我在春秋遇見的人和神》里,游于春秋時代,偶爾抵達戰(zhàn)國,遇見許多有“血氣”的英雄與圣人,致敬而不奉承,以赤子之誠偵查探尋,鑄就一批氣血飽滿、獨樹一幟的文章:如同冷峻的刀鋒切割開歷史迷霧,又不失生動諧趣,透出人性的溫暖;在獨特語言背后,堅守反思意識,以總體性視野觀照古今中外萬千世象。
(一)
何謂“血氣”?“血氣”見于《國語·魯語上》:“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雖壽而沒,不為無殃。”從生理層面看,“血氣”的含義即為生命的內(nèi)在基礎(chǔ)。進一步延展到精神層面,譬如《左傳·昭公十年》中的“凡有血氣,必有爭心”,認為有血氣之人,必然有爭奪奮斗的想法。至于為何而爭奪奮斗,則涉及道德與價值觀等更深層面。
那么李敬澤所言“血氣”有何含義呢?不用旁枝斜出,他感慨地表示,“血氣”是“一個人,依據(jù)他內(nèi)心體認的公正和天理,依據(jù)鐵一般的自然法做出的決斷。從此,他決不妥協(xié),他決然變成了真正的‘一個人’,他不再顧及關(guān)于人類生活的任何平衡的法則或智慧,他一定會走向絕對、走到黑。”(《哭秦廷》)在這個意義上,“血氣”意味著一種獨自執(zhí)著堅守心中之義,勇敢無畏地朝著目標而去的精神信念。神游春秋戰(zhàn)國,他遇見的大多就是這種有血氣的英雄豪杰。
伍子胥是作者頗為贊賞的人物,不惜花費較多的筆墨在《伍子胥的眼》和《哭秦庭》中描繪伍子胥充滿血氣的形象。在他眼中,伍子胥是一個孤獨的英雄,孤獨地做出選擇——在家與國之間選擇了家,違背彼時國家大義而遵從于孝道和內(nèi)心,不惜和摯友申包胥訣別,承擔為父兄報仇的后果,承受悲慘的命運。在那個血氣翻涌、各種規(guī)制都處于不成熟甚至簡陋的時代,盡管價值觀之間的水火不容令伍子胥遭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內(nèi)心煎熬,但他決然選擇了獨有的崇高。作者認為,唯有魯迅能夠與伍子胥為伴,因為他們一樣為血氣指引,“面對龐大的、專橫的、不易的、非理性的暴力……孤獨地、以牙還牙地反抗?!保ā段樽玉愕难邸罚?/p>
無獨有偶,《英雄要離》中,刺客要離為了完成刺殺慶忌的任務,血氣方剛的他不惜讓吳王闔閭殺掉自己的妻兒,斬斷自己的右臂,以苦肉計換取接近慶忌的機會,也由此斷絕自己的所有退路,可他刺殺未果,反倒被慶忌放了,得知實情的吳王為此感慨萬千,無論如何都要大加褒獎他,而這看似擁有莫大榮耀的結(jié)局實際上與他心中之義相違背,他毅然自刎而亡。
細讀發(fā)現(xiàn),文集中不僅有對歷史人物精神特質(zhì)的深刻洞察,也有對現(xiàn)代社會行為的犀利剖析。作者借孟子指出的三位勇者聯(lián)想到當下社會,以“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決心獨自承擔責任和后果”作為判斷勇氣的根本指標。此間,“勇氣”與“血氣”緊密相關(guān),同樣指向了一種個人面對挑戰(zhàn)時的獨斷與擔當。然而,神游春秋古今,不免惋嘆,擁有血氣之勇的人,歷來是少見的。作者犀利地點明當下的網(wǎng)絡時代,網(wǎng)友各個看似充當著所謂“勇者”,以話語為利劍刀槍在虛擬空間沖鋒陷陣,實際大多不過是怯懦的“烏合之眾”,少有能夠為自己的言辭、現(xiàn)實選擇等承擔責任與后果之人,更不用說理解韓非意識到的“說話之難”了。從中可見,作者在打撈歷史罅隙中的春秋萬象之際,不忘將今日社會現(xiàn)狀與其進行互文對查,一針見血地揭示并批判當下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生活里存在的種種問題,促使人們反思如何在當下社會擁有真正獨立承擔的勇氣和血氣。
(二)
誠然,為英雄豪杰的血氣所振奮之際,不得不承認并批判“血氣”潛藏的危險因子——“這樣的血氣注定會嚴重危及共同體的秩序”“是人類生活中永遠被處心積慮地制約和消弭的力量?!保ā犊耷赝ⅰ罚┭獨夥康纳鐣諊缮C或動蕩不安,或者鼓動一些心無要義的人盲目為之?!遏~與刺》中提及的刺客專諸,單憑滿腔熱血為吳王闔閭刺殺吳王僚,并無理想信念,對推動歷史進程的行為毫無體察,只為一個對象充滿血氣而盲目犧牲。這樣的人物縱然在歷史長河里激起了一絲水花,卻注定不會被載入英雄豪杰的行列。
相較而言,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圣人賢士的“血氣”是內(nèi)蘊的,是經(jīng)了道德公義節(jié)制的。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他提出“三戒”,要求對血氣進行適當管控。同樣,在《國語·周語中》有言:“夫戎狄冒沒輕儳,貪而不讓,其血氣不治,若禽獸焉。”可見,人類雖然與其他生物一樣有生理意義上的“血氣”,卻以“治血氣、講道德”為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血氣與道德息息相關(guān)。
讀《中國精神的關(guān)鍵時刻》一篇,可窺作者相關(guān)的思考。此篇講述吳國攻打陳國,其間楚國援助陳國之時,陳國內(nèi)亂外患,頻繁的戰(zhàn)爭讓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中;彼時,孔子的弟子中,子貢、子路深感現(xiàn)世困苦,對孔子的處事態(tài)度與行為旁敲側(cè)擊冷言冷語,孔子怒而凜然,卻只管展現(xiàn)相信真理本身的超然境界,體現(xiàn)不為失敗、窮困和軟弱所侵蝕的精神尊嚴。孔子思想以“仁”為核心,講中庸之道,但孔子并非沒有血氣,一樣為著內(nèi)心堅守的道義與準則做出決斷,并為之承擔后果,只不過他的血氣是有節(jié)制的,是與理性相結(jié)合的。
先賢中,除了孔子,占較多筆墨的有孟子?!罢嬲睦硐胫髁x者為數(shù)甚少,孟子是其中之一。”“孟子激烈而堅定,他把一種行動的理想主義注入孔子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保ā豆讶擞屑病罚@是對孟子的印象。在某種程度上,孟子繼承了孔子“有節(jié)制的血氣”,但又有進一步發(fā)展,“節(jié)制”程度更高,其“血氣”導向一種“勇氣”與“浩然之氣”,更加強調(diào)剛強果斷地堅守以道德倫理為核心的準則。文集中還有許多以道德節(jié)制“血氣”的賢人,譬如《無益也》中的荀息,即便對君王的決定不贊同,即便意識到注定失敗的結(jié)局,也仍舊忠于諾言、盡職盡責;還如《富貴如秋風,秋風愁煞人》中吳王壽夢的四個兒子,為了讓小兒子季札最終繼承王位,三位哥哥嚴格實行兄終弟及的制度,把“謙讓”之德彰顯得淋漓盡致……他們身上的血氣都被一種道德或準則所節(jié)制,從而在莽撞動蕩的時代頑強捍衛(wèi)一種精神生活。
作者對春秋時代有著獨特情懷,后記中,回顧了自2004年至今講述的春秋故事,在重審與反思中將“李敬澤式”的血氣注入文中。
(三)
文集有博雜而辯證的思想內(nèi)容:時而為英雄豪杰的血氣而激蕩,時而又為他們嘆息;有時深感圣人賢士用道德節(jié)制血氣的通達,有時又不禁用詼諧的語言調(diào)侃其人性之不足。作者反復提及“夏蟲不可語冰”,認為沒有親歷春秋時代,無法對當時的人事感同身受,不能對所謂歷史真相妄加評判;因此,作者保持著一種懷疑意識,只在字里行間流露“血氣”。
作者顯然擅用戲仿的藝術(shù)消解疑難。比如晉靈公夷皋要殺趙盾,反被趙盾弟弟趙穿所殺,其中有諸多疑點,作者戲仿當下流行話語道:“我知道,我此時很像一個記者,我馬上就要寫一篇報道,我很興奮,我在追尋真相。你們的偶像,這個叫趙盾的人,他處心積慮地導演了一場戲……”(《厲害男士在獨木橋上》)這里顯然不是執(zhí)著于探究歷史真相。文集是博雜包容的,跨越時間界限的,而戲仿旨在突顯宏大歷史事件帶來的想象性與建構(gòu)性。
進而言之,作者不僅試圖擦亮被宏大歷史蒙蔽的眼睛,也啟發(fā)人們在崇敬圣人賢士時,應當認識其不完美的人性與思想道德體系。比如孔子,催人上進,也導致人形成擰巴的心態(tài);比如孟子,剛正鏗鏘、道德高尚,可往往把人類生活簡單化,囿于一板一眼。這種銳利又充滿血氣的表述可能刺痛閱讀,這種痛感不只是因為過往的尊敬之心被質(zhì)疑,更在于針對痛點或弱點的表述一語中的、一覽無余與百感交集。
有人說當下文學已出現(xiàn)“青春消逝”現(xiàn)象,“失敗青年”“凍結(jié)青年”“躺平青年”形象頻出,但李敬澤文中的“血氣”一直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戲仿的藝術(shù)只是其創(chuàng)作血氣的表現(xiàn)之一,已有眾多學者關(guān)注作者文體的獨特性和革新性。畢飛宇認為,李敬澤“把考古、歷史、哲學、美文和小說虛構(gòu)糅合到一起”,楊慶祥指出: “李敬澤開創(chuàng)了一個無法簡單命名的表達形式,我懷疑‘文體’這一概念在此是否適用……不是散文,也不是小說,更不是詩歌,但又全部包括了這一切?!笨v觀作者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感到作者深諳歷史散文筆法,以文學想象進入到歷史文本,思想廣博豐贍,筆道靈敏深刻,自如地穿梭于古今中外,一會是晉懷公、項羽、劉邦、林沖,一會是漢娜·阿倫特,一會重回春秋戰(zhàn)國,一會又闖進大學寢室……在繼承中國古典“文章”傳統(tǒng)與領(lǐng)悟魯迅雜文精神的基礎(chǔ)上,用整體視野觀照歷史進程與人類社會,打破文體和學科的邊界,從小說、散文、詩、詞,到哲學、歷史、政治、經(jīng)濟等,交匯融合于筆下,新鑄文本,實現(xiàn)文學“破圈”。
李敬澤曾言:“春秋的人真是中華文明的少年,血氣方剛,不管是為善或者作惡,都有光芒。在春秋,找個猥瑣的人不容易,找個油膩的人不容易,他們總有敞亮的少年氣。在那樣的少年氣之下,我常常覺得他們像一群‘巨人’。”可見李敬澤心馳神往的是春秋時代的血氣,以及“有節(jié)制的血氣”的圣人賢士的品質(zhì)。這種血氣是充滿生機的、難能可貴的“少年氣”。而李敬澤本人身體力行,寫出了洋溢“李敬澤式”的血氣文章。
(劉燕,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24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