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散的煙火，從高處看，是無數(shù)道粗線條的升騰、奔突。少年時，我有一次爬上泰州小城土壘的小山，坐在山頂上，閑觀一城風(fēng)煙，但看見陽光刺破云層之后，從高處四散而下，城中有人在生爐子，那四散奔竄、遇風(fēng)旋轉(zhuǎn)的煙，與晨間的云霧匯合到一起，便是一幅畫，構(gòu)成小城寧靜而有溫度，飄逸而有風(fēng)致的人間煙火。


　　水缸、灶臺、風(fēng)箱、老煤爐、紡車、扁擔(dān)、水桶、吊桶、鋸子、錘子……這些物件中，老煤爐最接地氣。煮過尋常人家的鍋中百味，爐子氣流貫穿，上下通氣。
　　人立風(fēng)口生爐子，一焰如舌，一煙如柱，不知為何，我想到了童子生爐煙。想是應(yīng)該有這樣一幅舊畫的，童子不是“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中的古代茶童，而是街巷市井中尋常百姓家的孩童，手執(zhí)火鉗，站在畫里。
　　木材被點燃，風(fēng)順著爐門，呼呼而過，火苗四散。生爐子的童子站在空曠處，彎著腰手執(zhí)火鉗將一只蜂窩煤引燃，并且把它燒得紅彤彤的。被燒熟的蜂窩煤，煞是好看，火色幾近透明。
　　童子低眉垂手，面向煤爐子。生爐子的煙，順著巷道逶迤漫散。老城里的老巷子一條套著另一條，相連相通，那些或濃或淡的煙，在青磚灰瓦間游蕩。
　　浣衣與生爐子，考量著一個人的生存能力。
　　那時候，我家附近有個剃頭的，性格大大咧咧。經(jīng)過他家門時，經(jīng)?？吹皆谏鸂t子。這個人沒有耐心，爐子生一半，便跑到一邊忙別的事去了，待回過頭再去看爐子時，炭火早就熄滅。
　　就像某個人在外面忙一件事情，他以為手頭的另一件事情正按照自己的邏輯或設(shè)計發(fā)展，當(dāng)他回過頭來時，卻遠(yuǎn)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火，生得旺旺的，這個人一天做事都很順。爐子的結(jié)構(gòu)，猶如人的身體結(jié)構(gòu)。五臟六腑是相通的，這樣結(jié)構(gòu)做成的爐子，適宜長時間地煨東西。
　　煨一只老母雞，咕嚕亂響。要用砂鍋來煮，中途換一次蜂窩煤，然后關(guān)小爐門，煨到炭火漸熄，咕嚕聲消失，雞肉脫骨酥爛。煨一鍋排骨，火苗從每個蜂窩煤的孔洞里躥出來，舔著鍋底。若覺得火過大過猛，可用爐門調(diào)節(jié)，關(guān)了爐門，猛火就變成文火，可細(xì)煮慢燉。
　　煎中藥，里里外外都是藥香。瓦罐蓋子微合，留一道縫隙，熱氣便在那兒冒著。爐上煮藥是需要花費時間的，用文火慢熬。
　　老城的風(fēng)煙還來自哪里？凌晨的早茶店，已有店家點火生爐子，剛開始雜木柴煙徐徐，被點燃后，鼓風(fēng)機(jī)吹得呼呼作響，爐膛火星四濺，不一會兒，爐子生好，端上蒸籠，開始蒸肉包、菜包、三丁包、蟹黃包、翡翠燒賣、糯米燒賣、蝦仁蒸餃、千層糕……那大大小小的篾制蒸籠堆有一人高，火正旺，力正足，層層蒸籠里冒出熱氣，往上翻涌，四周朦朧，氤氳一片。
　　還有一部分風(fēng)煙，來自老澡堂劈柴燒水，為晌午的開湯作準(zhǔn)備。老澡堂的煙，從一根高高煙囪里逸出的，那些裊裊的煙，消散于小城的上空，換來老澡堂里的云蒸霞蔚，熱氣裊裊，市聲喧嘩。
　　老煤爐，人間煙火的源頭。裊裊升騰的煙霧，是生活滿滿的元氣。老煤爐生成的煙，絲絲縷縷，濃淡著墨，粗細(xì)搭配。
　　明代高濂《四時幽賞錄》中“除夕登吳山看松盆”，記錄了杭州的一城風(fēng)煙，說除夕晚上，家家戶戶架柴燃燒，火光照亮天空，敲鑼打鼓，放炮點焰火，稱之為“松盆”。此時帶著幽雅趣味的人，登到吳山的高處，往南北一望，但見紅光萬道，火焰沖天，一片火云，把街巷照得透亮。巷與巷之間，以光形成的界隔，滿耳的喧嘩聲，震天歡騰，遠(yuǎn)近都能聽見，滿目火星光點，錯落上下，此起彼伏，真算是一大奇觀。幽靜超然地站在高處，往下俯瞰這鼎沸人聲，恍然有種天上人間的感覺。
　　塵世煙火，讓人驀然想起劉禹錫《竹枝詞九首》中的句子：“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眲⒋鬆斦f的，是疊翠起伏的山間，我還是喜歡少年時，在故鄉(xiāng)開闊平原上所看到的那一城風(fēng)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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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王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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