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最令兒童向往的地方，非弄堂口的小書攤莫屬。 那看起來像一扇扇門板一樣的攤架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連環(huán)畫： 《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封神榜》……惹得我每次經(jīng)過，都要眼饞地看上幾眼。 小朋友喜歡看打仗的小書，于是小書攤攤主去買了《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平原槍聲》《烈火金剛》之類的連環(huán)畫。 而大人愛看電影改編的小書，書頁是藍顏色的，看一本電影小書，等于看一部電影。 有些買不起電影票的大人，就出幾分錢租幾本電影小書看看，可以和朋友吹牛時增加談資。


　　在我的記憶里，小書攤攤主是一位嘴上老是叼著香煙、臉上終無笑容的老頭，大人們叫他張老板，也有人叫他老蘇州的。
　　張老板每天早晨背著兩塊沉甸甸的門板狀木條，佝僂著腰一步一挪地來到弄堂口，然后放下木板，展開，陳列出各式各樣的連環(huán)畫。
　　他可真是生財有道，常常把一本嶄新的小書一拆為二，甚至一拆為三，重新裝訂，然后在書的前面夾上許多舊報紙，再用牛皮紙包上封面。這樣，小書看上去似乎很厚，其實正頁并不多。為了看完兩本書，就得花上兩份的錢。
　　盡管大家都在背后說老頭摳，門檻緊，但只要兜里有錢，我還是樂意往他那兒跑，心甘情愿地付上幾分錢，挑幾本小書，往他那矮長凳上一坐，正兒八經(jīng)地一頁一頁翻著看，心里美滋滋的?？吹降靡馓?，還會笑出聲來。不過，那時候還是沒錢的日子多，為了覓錢看書，我常常自告奮勇地幫母親去買鹽打醬油，那樣就能從母親那里得到幾分錢的“賞錢”。有時實在沒有錢，又止不住看書的癮，我們幾個小伙伴就相約到小書攤?cè)?。有錢的小伙伴付了錢，挑了書，坐到離老頭最遠的小板凳上去看，而且故意看得很慢，沒錢的就站在后面偷看。如果被老頭發(fā)現(xiàn)了，他要過來趕的，沒有一點通融的余地。后來想想也是，他要靠此為生。
　　一次，我又站在小伙伴的背后偷看，被老頭發(fā)現(xiàn)，他過來了，我剛想躲開，他把我叫住了，我擔心他會懲罰我，很害怕。他卻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小阿弟，給我到前面的煙雜店去買包香煙，回來我給你看兩本小書，不收你的錢，好嗎？”我二話沒說，接過錢撒腿就往煙雜店跑。我們那條弄堂是“彈格路”，高低不平，由于跑得太快，回來時不慎摔了一跤，把膝蓋也摔破了，還出了血。老頭總算沒有騙我，讓我任意挑了兩本書。那兩本書，我是含著淚，忍著痛看完的。
　　那時候，最令我羨慕的是那些有錢的大人，他們錢多，常常把一摞一摞的書借回家去看。盡管借回家要多花一分錢一本，可借回家有多少人可看，那多開心。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大人一下子借了二十本《隋唐演義》，真恨不得尾隨他去。
　　窮則思變，我想：幾個小朋友把錢湊起來，不就可以把小書借回去看了嗎。我們小時候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小學只念半天，上午上學，下午開課外學習小組。就是老師把住家比較近的六七個同學組織起來，形成一個學習小組。然后在這六七家同學中，選擇一家住房比較寬敞的作為學習點，這些同學下午按時到這個學習點去做作業(yè)。一個小組老師規(guī)定一個同學當組長，一般在哪家開小組，那個同學就當組長。我們小組人數(shù)比較多，有10人。下午一點半，大家準時到達學習小組，把一塊很大的洗衣板擱起來，作為做作業(yè)的課桌，然后馬上拿出作業(yè)本，紛紛埋頭做作業(yè)。等功課完成后，一般男生下象棋、軍棋、斗獸棋，女生下五子棋、飛行棋，挑游戲棒。有一次我說，我們湊錢去借小書拿回來看好嗎？我的建議得到大家的一致贊成。第一次，湊了一角錢，借了10本小書，每個人都想把10本書看完再回去，結(jié)果看得很晚才回家，有好幾個同學回家被家長斥責。后來大家一致決定，每星期六下午湊錢借書看。
　　小人書用最節(jié)制的語言，配以畫面，將故事情節(jié)最大化，它其實在教會一個人怎么樣用最簡短的話語，將一件事情表述清楚，同時又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有的人看了小人書后成了作家，有的人成了畫家，我什么家也沒成，多了一肚子故事，后來有了給孩子們講故事的資本。
　　光靠出租小人書這點收入，不夠張老板一家人日常生活開銷的。我聽大人說，張老板每天晚上要到弄堂里一爿老虎灶開的茶館店去說書。我們這條弄堂里住的基本上都是“下里巴人”，所以我們弄堂里那爿老虎灶有泡開水、孵盆湯、泡茶館、聽說書，很受歡迎。
　　好多老聽客說，張老板蘇州評話說得蠻好格，聽得出是科班出身，拜過師傅，吃過“三年蘿卜干飯”的。年輕時，與人合伙組團跑過碼頭唱過場子，見過大場面的。蘇州評話是用蘇州方言講故事的口頭語言藝術(shù)，蘇州評話的特點：慢、委婉，最注重噱，有“噱乃書中之寶”的說法。張老板說書還有一個特點，別的藝人說到最后，總是賣個關(guān)子，“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而張老板的結(jié)束語是“欲知后事如何，恭請各位明天到小書攤?cè)タ葱?。你還別說，他這一招還蠻靈的，如果這一檔說的是《隋唐演義》，這一階段《隋唐演義》的小書出租率就高，如果說《楊家將》，那么《楊家將》小書出租率就高。
　　公私合營后，他們這些出租小人書的業(yè)主成立了行業(yè)工會。漸漸小書攤也歇業(yè)了。后來聽說，張老板又與他的師兄弟去跑碼頭，說評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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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連俊 微信編輯：泰妮 校對：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