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巡山隊的二十五年:追盜陷車高反獨守
2017-08-25 09:09:00 來源: 澎湃新聞

呂長征的肺壞了,醫(yī)生警告他再也不要進可可西里。

54歲的呂長征是可可西里巡山隊的主力司機,做了22年司機,他參加了每次巡山,但要他好好講個完整的故事,他講不來。

剛開始,呂長征不知道可可西里是什么,第一次開車進去,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可可西里的蒙語意思是“青色的山梁”、“美麗的少女”,藏語叫“阿欽公加”,意為“昆侖之地”。它位于新疆、西藏和青海三省區(qū)交界處,青海玉樹州西北,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高寒缺氧,不適宜人類居住,被稱為“生命禁區(qū)”、“人間凈土”。但這里是野生動物的天堂?!?/p>

  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功能區(qū)劃圖。 保護區(qū)管理局供圖

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藏羚羊是可可西里分布數(shù)量最多的野生動物,它為抵御高寒環(huán)境而長出的皮毛異常獨特。上世紀80年代,盜獵者為獵取其皮毛賣錢而槍殺藏羚羊,使其數(shù)量從幾十萬只迅速下降到兩萬只。

1992年,玉樹州治多縣縣委書記索南達杰帶領(lǐng)民間志愿者成立西部工委打擊盜獵分子,保護瀕危物種。索南達杰在1994年只身追捕18名盜獵分子時犧牲。

但像呂長征這樣的后繼者們?nèi)匀焕^續(xù)著保護可可西里的艱難歷程。

近6年,他們先后開展大規(guī)模巡山124次、中小規(guī)模巡山1200余次,累計行程30余萬公里,破獲案件近20起。

今年7月7日,可可西里成為中國第51處世界遺產(chǎn)。當隊員們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們用了藏族最隆重的方式慶?!┢鸩嘏郏诠芾砭值牟亓缪虻袼芟绿饸g樂的舞蹈。

  巡山隊員坐在可可西里的大地上,藏羚羊在他們身旁。受訪者供圖

<一> 反盜獵

當流沙一點點將一個人吞噬時,他什么也抓不住。風過,沙地寂靜無痕。

電影《可可西里》的這個鏡頭讓觀眾難以忘懷。呂長征沒看到過同樣的事,但遇到的危險從來不比這個小。

呂長征是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的土族人,1995年,32歲的他在玉樹州治多縣給縣委書記當司機。當時,治多縣政府打算重建西部工委,組成“野牦牛隊”反盜獵。

書記扎巴多杰找到呂長征,問:“能不能吃苦?”“會吃炒面嗎?”

從小在牧區(qū)長大的呂長征回答:“可以”。

呂長征第一次跟隨扎巴多杰進可可西里時有七個人加兩輛車。車是從盜獵分子手里繳獲修好的。他們將其中一輛東風車的貨箱蓋上油布,隊員就窩在油布下面。

電影《可可西里》的一個鏡頭里,成千上萬的藏羚羊皮毛鋪滿高原,這曾是可可西里的真實寫照。嘎瑪才旦記得,導演陸川拍攝《可可西里》時,他們還替陸川借藏羚羊皮毛進行拍攝。

嘎瑪才旦現(xiàn)在是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簡稱“管理局”)辦公室主任,藏族,玉樹人。1997年,玉樹州政府在格爾木正式籌建可可西里管理處。

索南達杰的紀念碑豎立在4000多米的海拔上,他的精神被傳頌著。嘎瑪才旦對“野牦牛隊”老隊員們有所了解,覺得這份工作雖艱苦,但又充滿挑戰(zhàn)。

從玉樹藏族自治州民族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當時22歲的他覺得在玉樹州商業(yè)局的工作無法施展抱負。1997年的春節(jié),他扛著大箱,坐上卡車來到可可西里。

這時,可可西里同時出現(xiàn)了兩支執(zhí)法隊伍。1995年組建的“野牦?!弊畛鯊纳鐣险心剂?0多名退伍軍人和待業(yè)青年。這支隊伍沒有正規(guī)裝備,一部分槍繳自犯罪分子。從嚴格意義上說,它只是一支臨時組建、沒有執(zhí)法權(quán)的反盜獵隊伍。不到一年,就走了40多人。

而可可西里管理處最初也只有行政執(zhí)法權(quán),沒有刑事執(zhí)法權(quán),進山需森林公安陪同。他們沒錢購買槍支,從森林公安處借了兩支槍。又從部隊購買了幾個槍套,全副武裝地戴著空槍套去嚇唬盜獵分子。

嘎瑪才旦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場時長六天六夜的追捕。

有一年的六月份,正值藏羚羊在卓乃湖產(chǎn)羔。他接到線索說,有一伙人要從花土溝繞道進入可可西里盜獵,他們有刀有槍涉黑社會背景。

嘎瑪才旦帶隊駕駛?cè)v車,在卓乃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第六天半夜兩點,才發(fā)現(xiàn)盜獵分子。

“那三個車燈跟鬼火一樣,感覺像大漠深處的幽靈。到了跟前,我開始堵第一輛車。當時特別亂,又是槍聲,又是嘶喊聲,又是追逐聲。隊員們打癟了對方的車胎和油桶,汽油在往外流。但因為那個地方太缺氧了,也沒有發(fā)生爆炸。”

當晚,抓獲6人,有2人逃走。第二天一早,嘎瑪才旦去清理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路邊扔著一把上了膛卡了殼的半自動步槍。他這才意識到,前一晚逃走的兩人曾放過槍。

這件事讓嘎瑪才旦感到慶幸,他覺得可可西里的生靈在庇佑著他們。

呂長征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有一次,他們在太陽湖上游抓獲了一群盜獵分子,但其中有兩人開車逃走了。隊員們立馬去追,留下呂長征等待。

他等得著急,便去附近的山溝里撿石頭玩,恰好在山溝里遇到逃走的兩人。

“他一腳剎車停到我跟前,那時我反應比較快,一蹦跳到駕駛員的車門門邊,駕駛員的頭發(fā)長的很,我對著他的頭發(fā)一抓直接撂下去了。一看副駕駛那有一把槍,副駕駛那人已經(jīng)驚掉了。我搶出槍,上膛開了一槍,最后我們的人過來就把他們押走了?!?/p>

同一地區(qū)有兩支執(zhí)法隊伍多有不便。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在格爾木成立后,1999年8月,西部工委被撤銷,“野牦牛隊”被管理局收編。

目前可可西里管理局一共有五個保護站,分別是不凍泉保護站、索南達杰保護站、五道梁保護站、沱沱河保護站和卓乃湖保護站。

  可可西里索南達杰保護站。 澎湃新聞記者 陳興王 圖

其中,卓乃湖保護站屬于季節(jié)性保護站,位于藏羚羊集中產(chǎn)仔的卓乃湖岸邊,附有野生動物監(jiān)測站,便于對藏羚羊遷徙、產(chǎn)仔、回遷以及藏羚羊與其它各種野生動物的關(guān)系進行觀測、記錄。每年5月中旬到9月工作基本結(jié)束。

而其它四個則都是常設(shè)保護站,位于青藏公路沿線,需要承擔轄區(qū)內(nèi)的日常巡護工作。

<二>陷車

2016年10月15日左右,可可西里腹地昆侖山脈魏雪山一帶。前面車過去了,后面這輛車卻陷在冰槽里。巡山員謝安程供圖

無人區(qū)沒有任何信號,也沒有任何標記,只有一望無際的荒原、湖泊和雪山冰川,路很難認。而這里除了巡山隊,普通人被禁止入內(nèi)。所以巡山員可以根據(jù)車輪印追蹤盜獵分子和淘金者(在可可西里腹地太陽湖附近有不法分子入內(nèi)挖金)。

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次,呂長征早上翻過一座山巡視時發(fā)現(xiàn)兩行車輪印,他以為是盜獵分子,就沿著車印追,追到天黑卻發(fā)現(xiàn)回到了原地,原來那車印是自己的。

最初扎巴多杰帶著地圖,一邊走一邊畫。呂長征跟著他把可可西里“畫到了腦子里”。他根據(jù)山的形狀,去記住山的名字,再辨識方向。

進無人區(qū),車很關(guān)鍵??煽晌骼餆o人區(qū)總面積4.5萬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含氧量是平原的50%。平均氣溫零下10攝氏度到零下4攝氏度,極端氣溫可達零下42.6攝氏度。

這里分布有大量湖泊、冰川、冰山、沙地,存在很多沼澤,雨水季節(jié)尤其多。天氣變幻莫測,一天內(nèi)可以經(jīng)歷四季。另一方面,這里時常有狼、熊等野生動物出沒,人在其中行走非常危險。

正如電影《可可西里》里表現(xiàn)的一樣,沒有車時,要步行活著出來簡直難以想象。

過去每年巡山隊巡山12次,一次歷時一周左右。但由于9月一過,可可西里基本形成凍土,入山很難。因此從2015年開始,他們每年只在5-10月間進山4-5次,每次在太陽湖和卓乃湖一帶蹲點25天,繼而在腹地展開數(shù)次小范圍巡山。

7月28日,郭雪虎剛完成第三批巡山任務。他現(xiàn)在是卓乃湖保護站副站長。卓乃湖保護站距離青藏公路直線距離不超過200公里,在不陷車的情況下,6-9個小時可以到達。

但若遇到雨水多,一天一公里都走不了。剛卸下東西,把車從坑里挖出來,裝上東西,往前走了幾十米,又掉下去了。

2009年,郭雪虎在太陽湖附近被困,為保存體力,隊員們鉆進帳篷躺著等待救援。救援隊從公路到太陽湖整整走了八天,隨后又花了四天才出山。那次一共陷車89次。

還有一年元月,過一處冰河時,冰面沒有完全結(jié)冰,車陷進去了,隊員們就站在冰河里挖車。寒風刺骨,臉上都是眼淚、鼻涕。

老隊員們經(jīng)歷豐富,呂長征會把自己多年的開車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教給新隊員。比如,開車時要提前看有沒有沼澤,需不需要提前繞路,遇到沼澤時要怎么換擋。

但可可西里沼澤面積很大,加之全球氣候變化,冰川融化,湖水潰決。即使知道前面有沼澤或水坑,也很難繞過去,就只能由人先下水探路看能否沖過去.  

  2016年8月,卓乃湖保護站附近,藏羚羊回遷結(jié)束后,值班人員往回撤途中在一道河陷車三天。巡山員洛松巴德供圖

每個隊員們都經(jīng)歷過數(shù)不清的陷車。從卓乃湖返回時,公路就在眼前幾百米的地方。龍周才加正想象著,一上公路很快就能到保護站,不用搭帳篷就能直接躺在床上睡一覺了。

卻“咣”地一聲,車又陷了。他閉了下眼,與隊友相視苦笑。下車,拿鍬挖泥。

龍周才加是索南達杰保護站副站長,玉樹囊謙縣人。剛來可可西里時他剛初中畢業(yè),16歲,大家都叫他“小龍周”。

他是在2005年可可西里管理局在玉樹招聘臨時工時報名的。郭雪虎和他同年抵達。郭也是玉樹藏族人,他那時剛剛20出頭,辭去了玉樹電視臺的工作來到可可西里?!?/p>

  龍周才加在索南達杰保護站喂養(yǎng)藏羚羊。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28歲的龍周才加,已經(jīng)成長為壯實的藏族小伙子。他皮膚黝黑,牙齒很白,臉上溢滿興奮,露出兩個淺酒窩。

向著索南達杰站附近的新生湖方向,他把車開得飛快,凹凸不平的路面顛得人頭頂都觸到了車頂,不遠處灰色草甸上的藏原羚靜默地向后飛移。

這輛皮卡車才開了兩年,但長年在可可西里的荒漠中掙扎,顯得疲憊不堪,他開玩笑地向澎湃新聞記者展示了松動的方向盤。

  <三>環(huán)境惡劣

由于可可西里的含氧量太低,即使是從小在高原上長大的人,在那也有高原反應。

呂長征出現(xiàn)過兩次肺水腫。2002年的一次巡山途中他感冒了,但沒有馬上下山。第三天時,他已經(jīng)喘不上氣。在高原上一旦感冒,很容易引起肺水腫。

嘎瑪才旦當時也在,他們趕緊把他往下送。一路上車輛顛簸著,呂長征失去知覺,陷入昏迷,開始說胡話:“嘎隊長,這么好的草灘,水又流著咧,我在這里躺一會吧?!?/p>

呂長征在醫(y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下肢失去知覺了,心里急得不行,“完了完了,成殘疾了?!敝钡降诙煸缟贤炔呕謴椭X。

1997年可可西里管理處初建時,有26個編制,但只招到14個人。嘎瑪才旦理解為可可西里不僅執(zhí)法環(huán)境惡劣,自然環(huán)境也惡劣,肯定沒人愿意來。

由于人少,嘎瑪才旦每次巡山一個多月,回來最多休整兩三天就又要進山。以至于有時他一想到進山,都有種想哭的心情。

他第一次巡山就持續(xù)了近50天。那時,卓乃湖還沒有房子。他們五六個人擠在一張20平方米的白色帳篷里睡。

而呂長征最早入無人區(qū)時,考慮到帳篷太重車拉不動。天一黑,五六個人就擠在一輛車里坐著睡覺。

哪怕夏天,可可西里夜晚溫度都在零度以下,且有很多狼出沒,隊員們窩在車里都不敢出去。車小,腿都伸不直。后半夜大家都在喊,“哎喲我的腿疼啊,哎喲我的脖子疼啊?!?/p>

但“小龍周”最初對無人區(qū)充滿向往。2005年,可可西里有將近40名巡山員。他第一年沒有被安排巡山。因此每次看著巡山隊帶槍進去,他就無比羨慕。

他每天拿著單筒望遠鏡爬到保護站的屋頂上,看這片神秘的土地。

在可可西里邊緣,索南達杰保護站和五道梁保護站之間,紅色的楚瑪爾河從西北往東南方向流著,在金色的夕陽下閃著光。它是長江的北源,藏語意為紅河。河泥是紅色的,淺灘上印著剛剛奔跑過的藏羚羊的腳印。

第二年龍周才加可以入山了,他跟著老隊員去買被褥、睡袋,置辦伙食,將鐵鍬、千斤頂、噴燈等裝車。經(jīng)驗豐富的老隊員告訴他,這些東西要一個個試,防止鐵鍬是壞的、或者噴燈的氣孔被堵住了。

山路很不好走,車一路顛簸,強烈的紫外線射得他直打瞌睡。隊長不斷掐他大腿,不要他睡?!八屛矣涀∵@些山的形狀,那座山叫什么名字,還有一些湖泊叫什么名字?!彼杏X隊長很討厭,睡覺都不讓。

晚上在山里搭好帳篷后,隊長告訴他:“一旦出什么事,老隊員肯定會沖在前面,但如果他們出了事,你得自己走出去啊?!?/p>

這之后,龍周才加在巡山時再沒有睡覺。他默默觀察,像呂長征一樣在腦海里“畫地圖”。

睡在帳篷里,能聽到熊和狼的聲音。他害怕地看老隊員會怎么做,卻發(fā)現(xiàn)他們各自睡覺,并不搭理。早上起來,帳篷門口有一圈熊的掌印,狼的腳印。

還有一次,他們在河邊熬肉湯,一只狼聞到了,從20米開外向他們沖過來。“小龍周”嚇得不知所措,隊長往天上開了兩槍,狼掉轉(zhuǎn)頭跑掉。

可可西里所有的野生動物都是被保護的對象。在索南達杰保護站的走廊里,一只灰色的老鼠沿著墻縫爬行,隊員們發(fā)現(xiàn)了,也不去打擾它。

反盜獵工作大力開展后,大約2004年開始就沒有盜獵分子出沒了。如今,可可西里保護區(qū)及周邊地區(qū)藏羚羊種群數(shù)量已經(jīng)恢復到6萬多只.  

  可可西里玉珠峰。澎湃新聞記者 王辰 圖

<四>保護藏羚羊

“羊來了!”2017年8月6日上午10點54分,孟克聽到瞭望塔上的喊聲后,立刻將隊員分工。接著他迅速跨上皮卡車,向藏羚羊即將經(jīng)過的那段青藏公路的另一頭行駛。

孟克將歪扣在光腦袋上的鴨舌帽擺正后才下車。他站在公路中間,正對著迎面而來的大卡車做暫停的手勢?!暗炔亓缪蜻^去你們再過去,麻煩一下。”

高原空曠無比,天高云淡。大約有300只藏羚羊在褐色的草甸上緩緩移動,同樣褐色的皮毛讓它們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青藏公路中間留出了將近1公里長的空白,人們和車輛守在兩頭默默等待著。

藏羚羊慢慢靠近青藏公路,試探,后退,試探,后退,公路上明黃色的交通線和遺留的輪胎氣味讓它們驚恐。

這不是孟克第一次護行,但他仍有些興奮。他蹲下拿手機拍攝藏羚羊,但距離太遠,拍不清楚。

“快過了,快咯!頭羊一旦上了,馬上就過了?!泵峡舜┲?,耐心地望著遠處的藏羚羊。

孟克是可可西里五道梁保護站的副站長,蒙古族人。他37歲了,在可可西里已有9年之久。

建于1998年的五道梁保護站海拔4680米,轄區(qū)1.5萬平方公里,承擔著對藏羚羊、野牦牛等野生動物的保護,負責監(jiān)測藏羚羊遷徙和返遷等活動。

“高原精靈”藏羚羊四肢纖細,步履輕盈,大眼睛水靈靈的。每年五月,母藏羚羊離開公藏羚羊,從西藏、新疆和青海省內(nèi)集體向幾百公里外的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太陽湖、卓乃湖一帶遷徙產(chǎn)仔,同年八月,她們又帶領(lǐng)孩子從卓乃湖回遷,與公藏羚羊合群。

不管遷徙還是回遷,藏羚羊都要跨過橫亙在高原上的青藏公路。青藏公路每天車流量極大,經(jīng)常堵車。夏季除了成噸的重型卡車之外,還有大量自駕游車輛。為了保障藏羚羊安全通過公路,管理局在藏羚羊必經(jīng)的公路附近建立了五道梁保護站。

藏羚羊在遷徙、產(chǎn)羔、回遷的過程中,由于氣候條件、河流和一些人為因素,回遷成活率只有30-40%。

一次,孟克看到一只藏羚羊腿被撞得只剩下一根筋掛著。他把它抱回站上,給它做了手術(shù),救活養(yǎng)了幾年之后放歸自然。

但也有救不活的時候。孟克給抱回的一只小羊羔取名為“小石頭”,“小石頭”一直拉肚子,喂藥也不管用?!八胝菊静黄饋恚鞌鄽饬?,它一直看著我。我走開轉(zhuǎn)了好長時間,心情特別低落。進去一看,它還是一睜一睜地看著你?!?/p>

藏羚羊認人,“小石頭”只對孟克親近,身體好的時候喜歡跟著他屁股后面走,別的巡山員靠近就會害怕。

孟克給“小石頭”搞了個儀式。他把它埋到了索南達杰保護站后面的土里,點了根煙,嘴里念叨著:“兄弟,一路走好?!?/p>

孟克喜歡稱呼高原上的藏羚羊為“我們家的羊”,草為“我們家的草”。他帶澎湃新聞記者開車到未有車開過的地帶,地上留下了新車印。他心疼地喊著“把我的草都壓壞了!”

待久了,隊員們對可可西里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呂長征記得,有時在山里沒看到藏羚羊,“大家都在問,哎,我們的羊跑哪里去了?”

龍周才加來可可西里的第二個月就遇到藏羚羊遷徙,他跟隨老隊員去護行,但卻只顧得上看藏羚羊,忘了堵車讓羊通過。而當游客向他詢問藏羚羊的回遷現(xiàn)象等信息時,他也答不上來。

但今天,作為索南達杰保護站副站長,龍周才加已經(jīng)獨當一面了。由于人手都被抽調(diào)巡山和辦理案件,從6月開始,龍周才加一個人在保護站堅守了55天。

建立于1996年的索南達杰保護站還設(shè)有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巡山員在卓乃湖救活的小藏羚羊都被送到這里照料。在索南達杰保護站的羊圈里,7只小羊天真無邪。

每天早上,龍周才加7點半起床,給藏羚羊喂奶。這道工序類似于喂養(yǎng)嬰兒:先將牛奶燒熱,奶瓶消毒,再等到牛奶變涼,用手測溫,合適時就開始喂羊。每天喂三次。

藏羚羊生性膽小,也容易感染疾病。因此每只小羊都有編號,這對應著它們各自奶瓶的編號。

下午,龍周才加會帶他們?nèi)パ蛉ν饷娴牟莸厣限D(zhuǎn)一轉(zhuǎn),曬曬太陽。龍周才加小跑,它們就也跟著小跑。

  保護站工作人員巡護新生湖。 澎湃新聞記者 陳興王 圖

<五>可可西里情結(jié)

電影《可可西里》里有這么一段:司機從可可西里開回駐地后,直接把車開到舞廳門口。

呂長征覺得那純粹是“胡說八道”,跟導演說這個司機演的太過分了?!叭思覍а莞艺f這是藝術(shù),我說我才不是那樣的呢!”

保護站水資源匱乏,隊員們住在站上時基本不洗臉不刷牙?;氐礁駹柲緯r,胡子頭發(fā)都長了,臉也很臟。

龍周才加在索南達杰保護站獨自待了55天后,趕緊回家洗澡,完了走路時感覺身體都是飄著的?!爸灰诖采咸上?,可以睡個三天三夜的。”

12年來,龍周才加巡山次數(shù)達上百次,除了累還有乏味。車陷在山里十幾天時,每天除了挖車,就是等、熬。

以前沒有電時,孟克一個人在站上。為了省蠟燭,他在蠟燭上劃了幾條線,一到線,就吹滅,過會兒再點?!肮饷鞯臇|西都是好東西嘛,最起碼點亮了,一個人坐一會兒,那也是不一樣的。”

人們常說孟克長得像普京。他繼承了少數(shù)民族的爽朗個性,像個天生的喜劇演員,經(jīng)常自導自演。

完成工作后,他把保護站的桌子擦得干干凈凈,白手套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戴上。他模仿領(lǐng)導視察,用手指在桌上抹了下,然后豎起大拇指。“同志們好,一擦,沒有灰塵,工作干得不錯!”

除了自己玩,他還逗藏羚羊。藏羚羊咬奶嘴時他突然把奶瓶抽走,藏羚羊就一直向他張著嘴要奶。他絮絮叨叨跟藏羚羊說很多話?!八牪欢抑?,但是我聊唄。就沒辦法呀,再不跟它聊跟誰聊?!?/p>

與可可西里巡山員接觸后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自帶幽默樂觀的特質(zhì)。索南達杰保護站隊員解安程說:“在這樣的地方,如果不開開玩笑,還怎么熬得過去呢?”

解安程是巡山隊里少有的漢族人。他是退伍軍人,小時候家里經(jīng)濟不好,解安程原本想經(jīng)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巡山員。

第一次巡山時,一路開過去,車上的垃圾已經(jīng)沒過腳踝。但沒有一個人把垃圾扔到外面,當時解安程就被震撼了。兩年后,他喜歡上了這片土地。

陷車,翻車,高反,昏迷。幾乎每個巡山員都經(jīng)歷過。孟克說,跟大自然打交道,大自然有自己的危險性。

沒人記得自己一共巡了多少次山。近6年,僅在新任局長布周的帶領(lǐng)下,先后開展大規(guī)模巡山124次、中小規(guī)模巡山1200余次,累計行程30余萬公里,他們破獲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和生態(tài)環(huán)境類案件近20起。

可可西里管理局現(xiàn)在一共85名工作人員,目前存有編制37個,5個編制空缺,臨聘人員53個。孟克、龍周才加、郭雪虎、解安程都屬于臨聘人員。

可可西里管理局曾針對附近的曲麻萊縣、長江源和唐古拉山鎮(zhèn)的牧民孩子招聘臨時工,因為考慮到他們本身就對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充滿感情。

  可可西里新生湖。澎湃新聞記者 陳興王 圖

下午兩點,可可西里新生湖湖水變得愈加碧綠,那綠色一層比一層深,在遠處跟天際融為一體。這里除了水被風吹動時撞擊在淺灘上的聲音,什么都沒有。

這些從小在草原上長大的人,覺得守護可可西里“特別”適合他們的性格和信仰。

孟克是牧民的孩子,家鄉(xiāng)在200公里外的德令哈。他從小受到長輩們教育:不能往河水里洗腳撒尿、扔臟東西,不能在草原上挖土。人們嚇唬孩子,往水里面撒尿或者扔臟東西,臉上會長壞東西。

來到可可西里9年后,孟克覺得這里的每一寸地、每一叢草都好像是他的親兄弟,“可可西里對我來說就是半個生命吧,現(xiàn)在有這個感情了,真的。我的靈魂在這個地方,就是死也在這里?!?/p>

孟克的女兒4歲,工作忙時,他把她寄放在親戚家。他曾經(jīng)把她帶上過可可西里,女孩知道他做什么,小小年紀也為他的工作自豪。

嘎瑪才旦承認,20年前自己剛來可可西里時,并沒有想過會一直留在這里。甚至如果有別的出路,他會選擇離開。但20年后,他離不開了。

讓呂長征不解的是,22年來看到很多人來了又離開,但他卻從來沒想過離開。兩次肺水腫后,醫(yī)生警告他不要再進入可可西里。從2012年開始,他就沒再入過可可西里腹地。

如今,他還會懷念過去的巡山生涯?!拔矣袝r候也想去轉(zhuǎn)一圈,但還是有點害怕,年紀大了,之前兩次回來了,第三次有沒有那么幸運我就不知道了?!?/p>

8月19日,第四批巡山隊進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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