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峰縣詐騙的發(fā)源地走馬街鎮(zhèn)，橫跨在馬路上方的標語。新京報記者曹曉波 攝
原標題：湖南雙峰縣詐騙樣本：辦假證、PS艷照敲詐、電信詐騙
記者 曹曉波 實習生 孫良滋
“黑桃”老七，短發(fā)，一張圓臉。
4月10日，公安部發(fā)出A級通緝令，公開通緝十名特大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罪在逃人員。譚敦輝以撲克牌的形象出現(xiàn)在公安部A級通緝令中，涉案金額高達500萬。
同一天，在逃亡近三年之后，譚敦輝回到家中——湖南婁底市雙峰縣蛇形山鎮(zhèn)泉塘村，撥通了江蘇揚中市警方的電話。
中午，他主動趕到婁底市，向前來辦案的揚中偵查民警投案自首。離家自首時，譚敦輝穿一件黑色大衣，以淚洗面與家人道別。
譚敦輝成為十名特大電信網(wǎng)絡詐騙犯中，首位落網(wǎng)的大魚。
譚敦輝成長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湘中名縣，系曾國藩、蔡和森故里。近年來，成為詐騙之鄉(xiāng)。
尤其PS詐騙，讓雙峰縣名聲大噪。當?shù)厝薖S艷照郵寄給黨政干部進行敲詐。在2013年，雙峰縣在各大街頭懸掛“掀起一場打擊利用PS技術(shù)合成淫穢圖片敲詐的‘人民戰(zhàn)爭’!”
自2009年開始，該縣被公安部4次點名批評，2015年11月，雙峰縣又被確立為全國第一批重點整治的七個地區(qū)之一，要求限期改變面貌，否則掛牌督辦。
一位鄰居感到很吃驚，以為譚敦輝外出打工去了，在村民的印象中，他老實、本分，“沒想到做了這么大的案子。”鄰居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
A級通緝犯
4月13日，雙峰縣蛇形山鎮(zhèn)泉塘村，下過一場小雨，地面泥濘、坑洼。
一棟三層樓的房屋矗立在山坡上，白色瓷磚，這是譚敦輝的家。與周邊村民的小洋樓相比，這棟房屋只能算是村里中檔的房子。
門口的柵欄用一根鐵絲套住了，這幾日，譚的家人不敢隨意出門，多數(shù)時候沉默不語。
譚敦輝的妻子很警惕，她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大概在2012年，譚接觸到短信詐騙行業(yè)。夫妻倆為此事吵過多次，但她說服不了譚敦輝。
一直有驚無險，直到2013年6月17日案發(fā)。
當日，江蘇省揚中市某電氣有限公司會計何某計劃向客戶匯款500萬，商定打入對方工行卡。
女會計隨后接到短信：“那錢打到這工行卡，戶名：胡正華，辦好回信。”
對于這條簡單的短信，何某未加辨別，直接將錢匯出，事后發(fā)現(xiàn)被騙了。
揚中市公安局接到報案后立案偵查，確定譚敦輝有重大作案嫌疑，于2013年7月4日將其列為網(wǎng)上逃犯。
警方調(diào)取取款人員錄像后，抓獲犯罪嫌疑人周某。
周某交待，2013年年前，他和譚敦輝等4名犯罪嫌疑人商量共同出資89萬，通過群發(fā)詐騙短信的方式來騙取錢財，分工協(xié)作，譚敦輝負責將詐騙所得款項進行轉(zhuǎn)賬及取現(xiàn)。
其余3人很快抓獲，只有譚敦輝外逃。揚中警方先后派出10多批次的警力，趕往譚敦輝老家，始終不見譚敦輝蹤跡。
譚敦輝的妻子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譚敦輝在云南落腳，平時很少跟家人聯(lián)系，最后因為心臟擴大隨時有猝死風險，今年3月底，家人向警方詢問如投案自首是否可以寬大處理等問題后，決定自首。
目前，譚敦輝交代自己與周某等四人建立電信詐騙平臺實施詐騙的犯罪事實。
“詐騙之鄉(xiāng)”
譚敦輝落網(wǎng)的背后，是一場新一輪聲勢浩大的專項行動，十大電信網(wǎng)絡詐騙的通緝犯中已有半數(shù)落網(wǎng)。
由公安部、工信部、中國人民銀行、銀監(jiān)會等23個部門組織開展的打擊治理電信網(wǎng)絡新型違法犯罪專項行動，自2015年11月1日開展，延至今年底。
雙峰縣被確立為第一批重點整治的七個地區(qū)之一，要求限期改變面貌。
“壓力太大了。”雙峰縣政法委副書記羅恒旦說，“形勢很嚴峻，國務院每三個月督辦一次，省公安廳廳長每一個月來雙峰督查一次?！?/p>
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梳理發(fā)現(xiàn)，除2015年的這次點名，2009年，全國公安機關(guān)社會治安整治行動，雙峰縣因短信詐騙被掛牌整治;2010年，全國“打擊電信詐騙犯罪專項行動”中明確為“電信詐騙職業(yè)犯罪群體原籍地”。
2011年，“打四黑除四害”專項行動，成為打擊制販假證的重點地區(qū);2013年，“打盜搶保民安”專項行動，雙峰縣“利用PS技術(shù)合成淫穢圖片敲詐勒索犯罪”被重點提及。
“目前仍有幾千人在外從事詐騙”，雙峰縣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民警介紹，由于本地人相互熟悉，詐騙的風險大，市場小，這些人流竄到外地作案。
“雙峰的詐騙并無多少技術(shù)含量，都是沿海地區(qū)用剩的老套路?！币幻檎哒f，“詐騙跟魔術(shù)一樣，很簡單，中國十幾億人，‘豬’總有幾個，總能騙到少數(shù)人?！?/p>
“豬”是詐騙業(yè)的內(nèi)行話，是對上鉤者的諷刺的說法。
該知情者分析，從事詐騙的人一般游手好閑，一無所長，詐騙比盜竊、搶劫風險小，判的也輕些。
4月25日，在走馬街鎮(zhèn)政府，一名工作人員端著兩盒文件夾向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展示最新一次對該鎮(zhèn)7個村總支(下轄70多個村莊，7萬余人)可能存在詐騙的摸底情況。
據(jù)其透露，一個村總支就有一千多人被列入詐騙嫌疑對象，而他完成花名冊登記工作，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
詐騙在雙峰縣已經(jīng)具有明顯的區(qū)域化特征，被媒體戴上了“假證之鄉(xiāng)”、“詐騙之鄉(xiāng)”的帽子。
另類致富樣本
資料顯示，湖南雙峰縣是省級扶貧開發(fā)重點縣，下轄122個貧困村，貧困人口達到7.5萬，約占全縣人口的8%。
4月26日，在雙峰縣看守所，1982年出生的王輝(化名)穿著黃色馬甲，平靜地描述他從事PS詐騙的經(jīng)過，唯獨在想到7歲兒子和年邁多病的父親時，他哭著請求，希望有人拍張他們的照片進來。
王輝是雙峰縣甘棠鎮(zhèn)芭蕉村人，從2015年2月份開始，王輝聽到身邊有人說做PS詐騙賺錢，原本在外打工的他組織了妻子、姐姐、姐夫一起搞詐騙。
僅有初一文化的他花了300元學費在打印店學到簡單的PS技術(shù)，合成黨政干部與美女的裸照，居然有人上當。
王輝的妻子負責在網(wǎng)上下載干部的照片，姓名、住址等資料，對官員的選擇幾乎不加甄別，只要有照片就隨意下載，并同姐姐一起負責寫信，寄信。
信的內(nèi)容大致是，“我們是私家偵探，掌握了你的犯罪證據(jù)，請打58萬元到‘某某’賬號，否則交給記者和紀委?！?/p>
詐騙信的內(nèi)容是王輝在新聞里找的，選擇58萬元的原因是，數(shù)額高一點，收入可能會高一些，“8”還代表“發(fā)”的意思，帶來好運。
王輝的工作最為關(guān)鍵，他下載了一個模板，一男一女裸露在床，將干部的頭像替換。
王輝第一次發(fā)出1200多封敲詐信，不久，終于有一筆8萬元的收入，他們嘗到了甜頭。
2015年5月，王輝和妻子兩人決定單干，他們自購了一些設備，寫了2000多封敲詐信，做好了百余張淫穢照片，填好信封一千多封，準備再干一筆大的。
然而，8月11日，當他們完全制作好了41封敲詐信件時，海南警方破門而入，在王輝位于婁底的出租房里，抓獲了他們，目前，只有王輝的姐夫在逃。
雙峰縣公安局永豐派出所刑偵中隊副中隊長劉冠軍介紹，王輝的詐騙信寄給了海南一個省領導，該領導主動報案，并在敲詐信上做了批示，要求海南公安立案偵查。
在繳獲的電腦里，劉冠軍看到，文件夾里秘密麻麻都是領導的頭像，標注了名字。
距離雙峰縣12公里的走馬街鎮(zhèn)是雙峰縣詐騙的發(fā)源地。
走馬街鎮(zhèn)司法所所長凌朝陽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較之其他鄉(xiāng)鎮(zhèn)，走馬街人逐利心理強。
他介紹，從70年代開始，有上千人在外地走村入戶推銷走馬街傳統(tǒng)產(chǎn)品“金蚌三刀”(菜刀、剪刀、鐮刀)，80年代開始，又有大批走馬街人到云南邊境推銷塑料制品。
后來，一些走馬街外出的人，也帶回了一本萬利的詐騙行業(yè)。
從此，辦假證、ps詐騙、電信網(wǎng)絡詐騙接踵而至，成了當?shù)厝说牧眍愔赂粯颖尽?/p>
一名曾犯有詐騙前科的知情者透露，大概在90年代末，做假證開始在盛行，“一個10多元成本的假學歷可以賣到上千元。”
他的一個高中同學未畢業(yè)就被父親送到親戚那學“本領”，做假證詐騙的生意，幾年來漂浮不定，如今發(fā)了財，蓋了小洋樓。
2008年汶川地震，走馬街鎮(zhèn)一些人通過發(fā)送“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賬號短信發(fā)國難財。
上述知情者表示，雙峰看守所，幾乎每個號子里都有幾個詐騙的，在里面成為“經(jīng)濟犯”，因有一定資產(chǎn)，牢頭較為喜歡。
央視曾報道，走馬街7萬人口至少有2萬人從事過制販假證和短信詐騙。最猖狂的時候，一堆農(nóng)民圍聚農(nóng)業(yè)銀行或者郵政儲蓄所，一邊賭博聊天吃喝，一邊用手機騙取各地民眾錢財?shù)钠嫣貓鼍啊?/p>
“這是個毒瘤，跟吸毒一樣，擴散的很快。”走馬街鎮(zhèn)副鎮(zhèn)長朱衛(wèi)華說，“他們不勞而獲?！?/p>
“你在家里種田，他出去搞了幾十萬，家里要什么有什么，我這個種田的也蠢蠢欲動，試一試。” 有多年的基層治理經(jīng)驗的朱衛(wèi)華向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分析。
這種畸形致富的示范效應被放大，“影響了至少一代人。”
人民戰(zhàn)爭
“PS艷照敲詐官員”曝光之后，電信網(wǎng)絡詐騙在當?shù)亓餍衅饋怼?/p>
多名知情者向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介紹，電信詐騙的名目繁多，無抵押貸款、買賣走私車、槍支、迷藥、收房租等，完成一單詐騙往往需要互相配合，這也是雙峰詐騙擴張的主要途徑，親戚帶親戚，朋友帶朋友。
知情人士透露，“背包客”們將偽基站放進書包，需要兩臺手機，一臺老式諾基亞手機用來測頻點，一臺智能手機用來發(fā)信息，往大街小巷走，附近的人都能收到詐騙短信。
當?shù)匾晃还賳T透露，雙峰縣一位主要領導干部就被烏龍過，以他的名義發(fā)信息給了當?shù)匾恍┛萍壐刹?，稱在北京開會銀行卡被盜，需借2萬元，一些干部還真打錢過去了。
還有一種叫做“打炸彈”，專業(yè)的發(fā)信息公司，一千元可以發(fā)3萬余條。
由此還衍生了專門的買賣黑銀行卡的行當，或者通過假士兵證辦理銀行卡，則避開了需使用身份證的麻煩。
面對詐騙越來越猖獗，雙峰縣公檢法部門加大了打擊力度。
雙峰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副隊長毛定華說，以前曾出現(xiàn)司法機關(guān)以罰代刑，以罰代拘的情況，罰點錢算了，現(xiàn)在不敢了。
一個典型的案例是，2011年，該地兩位村民學到利用淫穢圖片敲詐的方法，合成裸照后敲詐港澳官員，雖然兩人最終并未獲得一分錢，但被以敲詐勒索罪，被頂格分別判了12年、10年。
雙峰縣還組織各鄉(xiāng)鎮(zhèn)村組干部，全面澄清外出務工人員，歷年來被打擊處理人員和現(xiàn)在可能從事違法犯罪的重點人員底數(shù)，建立數(shù)據(jù)庫，實行動態(tài)管控。
在A級通緝犯譚敦輝所在的蛇形山鎮(zhèn)，以及鄰近的走馬街鎮(zhèn)，路邊電線桿上，“打擊電信網(wǎng)絡詐騙、PS詐騙”的標語隨處可見。
鎮(zhèn)上的宣傳車用標語武裝，三兩警車壓頭，一輛大貨車墊尾，高音喇叭響徹街頭號召“全民行動”，要在半個月時間內(nèi)，循環(huán)走遍鎮(zhèn)里每個村落。
雙峰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副隊長毛定華說，此前雙峰縣開展專項行動，半年一次，或者一年一次，效果不明顯，從2013年開始定了長達三年的專項行動，史無前例。
毛定華介紹，外地公安請求雙峰縣協(xié)辦的PS圖片敲詐違法犯罪案件逐年下降，2013年16起，2014年12起，2015年3起，2016年1起。
“ps敲詐官員事件”讓雙峰縣出了名。雙峰縣在各大街頭懸掛了“全社會動員起來，掀起一場打擊利用PS技術(shù)合成淫穢圖片敲詐的‘人民戰(zhàn)爭’!”
“由此可見，通過宣傳，PS敲詐沒有了市場?！泵ㄈA說，今年發(fā)生的PS詐騙案件為一起，涉案人員2人，均為未遂犯。
“跟彈簧一樣，力度大壓下去，但是彈簧總是有彈力的?！币晃徊辉敢馔嘎缎彰漠?shù)卣畽C關(guān)人士質(zhì)疑，每次行動只是完成任務，并不能根絕。
作為反面典型，譚敦輝的形象多次出現(xiàn)在各地電視臺，泉塘村村村支書表示，因為譚敦輝，該村出名了。
但他也覺得很無奈，全村3000余人，在外打工的占40%，人口流動大，“在外面做什么都不清楚?！贝逯騽冄笫[(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分析，村里人均土地僅有0.5畝，貧窮或是譚敦輝走向歧途的原因。
而譚家人則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他們本以為去自首能得到諒解，沒想到在A級通緝令上仍然榜上有名，譚敦輝的妻子說，“我們無地自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