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飲食方面,中國人向來很少有什么特定的禁忌,龔鵬程在《生活的儒學》一書中話說:“從比較文化史的角度看,中國人的禁食范圍最窄,幾乎什么都吃。”即便是酒類這樣很多社會都曾從宗教上嚴厲禁止的事物,在中國歷史上執(zhí)行得也不嚴格,而且常常隨著形勢的變化而波動;國家雖然多次禁酒,但多是出于實用性目的的臨時舉措,至于在全社會層面上達成禁酒的共識,或像美國那樣,以宗教為由將禁酒上升為國家政策和法規(guī),那可說是從未有過。
這當然與中國社會的特殊性有關:作為一個至遲在秦漢時代就已建立起早熟的政治體系的國家,宗教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中并不十分重要,而儒家又堅定秉持關注此世生活的信念,除了某些特殊儀式期間有飲食禁忌(如居喪期間不能飲酒或齋戒時要吃素)外,并無特定的嚴格戒律;甚至即使犯戒也不過只是受到罰款或“越禮”、“敗德”這樣的指責,除了虔誠的佛教徒之外,基本不必擔心死后要受地獄之火炙烤。
美國禁酒令初期,查封和銷毀葡萄酒。網(wǎng)絡資料
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飲食禁忌
在其他社會中,這卻往往攸關重大。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酒和面包象征著基督的血與肉,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一些社會禁酒的起因可能就在于“(葡萄)酒和血的外在相似性”,有著祭祀上的重要性。近代以來歐美社會的禁酒運動,雖然常舉出“飲酒引發(fā)犯罪”這一看似世俗的理由,但實際上背后的推動力往往來自宗教界。在經(jīng)歷了工業(yè)化和城市化之后,像衛(wèi)斯理這樣的宗教人士擔憂于社會的失序和混亂,認為飲酒是一種墮落的不良習慣,試圖在人們心中重建道德秩序。1809年誕生于英國的素食主義運動,就是源于當時一群“圣經(jīng)基督徒”(BibleChristian)教會的成員聚在一起發(fā)誓禁食酒肉。到19世紀中期,英國興起大規(guī)模的禁酒運動,以至于在全國各地的數(shù)千個禁酒集會上,與會者都用飲茶來表明自己反對飲酒的態(tài)度。這一風潮后來吹到美國,在1920年代前后禁酒運動高潮的時期,不飲酒被視為一個優(yōu)秀基督徒有別于那些“墮落的天主教徒”的素質(zhì),因為天主教領圣體儀式中的“酒和餅”象征著基督的“血和肉”,而新教反對偶像化,認為不飲酒是恪守教義、對家和共同體負責的表現(xiàn)。
在伊斯蘭教國家,飲酒也是被嚴厲禁止的行為,甚至連咖啡,由于一度被視為一種酒精飲料,也不被許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的教長就宣稱:“飲用咖啡是一項嚴重的罪行!”按照伊斯蘭教法,飲酒可被處以公開鞭笞的刑罰。在世俗主義占上風的20世紀初期,伊朗國王禮薩汗便以公開飲酒表明自己對教士階層的蔑視;然而在巴列維王朝1979年倒臺之后,飲用和售賣酒類在伊朗再度成為遭到嚴禁的非法行為。有時世俗的共和政權也禁止飲酒,例如利比亞的卡扎菲在1969年政變中推翻國王上臺后最初的政策之一就是實施禁酒。并不奇怪的是,由于既需要提神又不能喝任何帶酒精成分的飲料,因而在中東和英國一樣,最終不喝任何酒精的茶都成了當?shù)厣鐣畹俟痰牧晳T。
卡扎菲曾實施禁酒。網(wǎng)絡資料
中國人在飲食上“不講道德”
不獨對酒類,在對其它“成癮性非必需品”的態(tài)度上,中外的差異也是如此。茶飲料由于不含酒精,很難使人把它和“罪惡”聯(lián)系起來,因而無論在中東還是歐美,都未遭遇反對;但在金代,朝廷官員卻由于茶葉消耗量大增,消耗國家財源而紛紛要求禁茶。金宣宗元光二年(1123),據(jù)省臣奏:“今河南、陜西凡五十余郡,郡日食茶率二十袋,袋直銀二兩,是一歲之中妄費民銀三十余萬也?!保ā督鹗贰肪硭木攀池浿舅模┊敃r禁茶的措施包括:規(guī)定飲茶者的范圍,不得隨意儲存、饋獻和出售茶葉。
即便是紙煙這樣看來明顯危害健康的成癮消費品,中國最初也并未把它和道德聯(lián)系起來。據(jù)劉文楠《近代中國的不吸紙煙運動研究》,中國人早先反對吸煙的理由都是“會引起意外火災”,而且往往僅限于特定范圍;而直至19世紀中葉之后,“在英美基督教節(jié)制觀念興起的背景下,對酒精和其他成癮品如鴉片、煙草等的批判才開始與‘個人品性’、‘意志’、‘節(jié)制’這類帶有強烈道德色彩的詞匯聯(lián)系起來”,而這本身“帶有很強的道德和宗教色彩”。但盡管如此,從后來1930年代初國民黨推動的新生活運動來看,之所以禁煙,其給出的理由也大多都像當年曹操的禁酒令一樣,是出自現(xiàn)實考慮:煙酒屬于不正當消費,民眾應杜絕不必要的浪費。在這一點上,國共兩黨的考慮點幾乎一樣。相比起來,伊斯蘭地區(qū)和歐美卻慣于將吸煙視為罪惡——最著名的可能就是希特勒,他素食、禁酒,還是激烈的禁煙者,認為靠吸煙獲得樂趣比燒死猶太人還邪惡。
從對待酒、茶、煙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中國社會(尤其是政治家)往往更多是從社會秩序、國家財源等政治角度來思考其利弊的,而極少會上升到認為消費它們屬于“罪行”,乃至其本身是否“邪惡”的地步。如果在意的僅僅是這種現(xiàn)實中可能造成的社會危害性,那么在情勢發(fā)生變化時,它們就很可能不再被視為具有危害,而無法構成社會共同體必須遵守的絕對禁忌。
喝酒吃肉的濟公和尚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何中國人在飲食方面百無禁忌——因為他們無須擔心觸犯戒律。這歸根結底是因為中國社會的宗教性最為淡漠,很早就建立起了世俗政治主導的社會秩序。但凡宗教居于較重要地位的群體,總會有一套嚴格的飲食禁忌,因為這是他們保持自身特性的重要規(guī)范。在《圣經(jīng)舊約·利未記》中,上帝列出了長長的禁食清單;伊斯蘭教除了眾所周知的禁食豬肉外,據(jù)清初回族學者劉智《天方典禮》記載,還禁食鷹、鷂、虎、狼、狗、獅、豹、熊、象、狐貍、貓、驢、騾、龜、蛇、蟹、鱉、青蛙等,此外還禁食血液、自死物和未誦真主之名所宰之物。
相比起來,中國人給人的印象差不多是“什么都吃”,而這在西方人眼里看來,往往顯得不是稀奇古怪,便是貪婪墮落,因為從他們自身的角度來看這難以接受。美國外交官EdmundRoberts1832年到訪廣州,事后有這樣的記錄:“他們的生活習慣最為墮落殘忍;賭博四處流行,并且已然上升到一種毀滅而且罪惡的地步;他們服用致命藥物和烈酒給自己帶來快感;他們還是粗暴的雜食家,地上跑的、走的、爬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實際上幾乎所有可以吃的東西,不管是海里的、還是土里的,哪怕是別人看來最惡心的東西,他們都會貪婪地往嘴里送?!狈催^來,中國人則很難理解外國人放著美食而不吃——例如歐洲到處橫行的大閘蟹。
的確,中國歷史上極少特地禁食某種食物——即便有,也不是出自所有人都認可的宗教戒律。梁武帝雖然戒酒肉,但他并沒有具體針對哪一種肉食,此后的帝王從未再發(fā)布類似的詔令;唐代倒是禁止捕殺或食用鯉魚,但那僅僅是因為唐朝皇室的“李”姓與“鯉”同音,而一旦唐朝滅亡,這禁令自然也失效了;雖然歷代也禁止屠牛、吃牛肉,但這只是因為需要牛來耕地,而不是像印度那樣把它視為“圣?!薄谟《?,早在5世紀的笈多王朝時期就已下令,將殺死一頭母牛等同于殺害一位婆羅門祭司,認為這是極其嚴重的罪行。人類學家馬歇爾·薩林斯曾說美國是“圣狗之邦”,因為狗在美國是禁食的,但中國的狗肉館也多的是,只是近年來受新傳入的動物保護思潮的影響,才開始有組織反對吃狗肉。
即便與同屬東亞文化圈的日本相比,中國人在食物禁忌方面也算得是相當隨便的。傳統(tǒng)上,中國人僅僅認為遵守社會等級、無須奢侈浪費,所謂“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佛教雖然傳入中國,但吃素禁酒并未成為全社會共識,而日本則在675年第一次頒布《肉食禁止令》之后,自7世紀后半期至8世紀中后期,幾乎歷代天皇都一再下令禁止肉食,食肉逐漸被視為粗鄙和野蠻,到鐮倉時代中期,連魚肉也開始禁食。在全社會幾乎斷絕肉食數(shù)百年后,直至明治維新時才由天皇宣布解除肉食禁令,結果引發(fā)不少激烈反應,明治五年(1872)甚至發(fā)生了御岳的神職人員為了勸諫天皇禁食肉食而闖入皇宮的事件。
對于中國人何以在飲食方面如此百無禁忌,流行的說法認為中國人口眾多、歷史上又天災不斷,因而不得不變成什么都吃。中國確實曾長期苦于食物短缺,但這無法解釋為何同樣食物匱乏的社會(如印度)寧可挨餓也不像中國人這樣雜食,也不能解釋為何到了富足和平的時期,連中國的富人們也還是樂于吃雞爪、內(nèi)臟和毛血旺?;蛟S真正合理的解釋是:中國人從來不曾讓宗教戒律束縛住自己的胃口,而更多地從現(xiàn)實角度出發(fā)靈活應對。其結果,不僅讓中國菜獲得了遠比其它菜系更為豐富多樣的食材來源,而且,正如美國學者小尤金·安德森在《中國食物》一書中所說的,“相對較少的飲食禁忌,使中國人取得了舉世無雙的成就:無與倫比地維持社會平衡,長期養(yǎng)活世界上最多的人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