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8日,一把水果刀刺入王唯鑫體內(nèi)6厘米。這6厘米把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變成離開輪椅就寸步難行的患者,其診斷結(jié)果是“脊髓橫斷傷并截癱”,法醫(yī)鑒定為重傷。
近一年的時間,沒人在孩子面前提及那慘痛的瞬間,但有一天,他突然問媽媽:“那個阿姨為什么要砍我?她怎么不砍我的臉呢?她要是砍我的臉,我還可以走路。”
媽媽李明花愣住了,沒有人能回答孩子的問題??橙苏唏R某,40歲,被鑒定為間歇性精神障礙,已被警方刑拘,其家屬至今未出現(xiàn)。
根據(jù)媒體報道粗略統(tǒng)計,2014年,廣州一共發(fā)生9起肇事方為疑似精神病患者的案件。所有被精神病患者惡性傷害的人都無從得知———為什么是我?更無解的是,受害者在被害之后往往陷入無從索賠的困局。
陌生人的刀
2014年4月18日,6歲的王唯鑫站在電器店門口舔雪糕。搞促銷的電器店音響開得特別大。
“王唯鑫,快跑!快跑??!”
站在他對面的小伙伴小怡(化名)大喊,他沒聽見。他舔著嘴邊的雪糕印。
一只纖細的手抓住他的右肩,一把紅色柄的水果刀插入他的左后背。矮小的他跪倒在地。
水果刀拔出后,又插進他的胸骨,他撲倒在地。
“血像水龍頭一樣噴出來”,附近檔口的目擊者看到了事發(fā)過程。
視頻監(jiān)控顯示,2014年4月18日晚6時35分27秒,一名白衣女子進入番禺區(qū)建業(yè)路33號至37號的監(jiān)控范圍。她獨自走向玩耍的孩子們。22秒后,慘劇發(fā)生。電器店的伙計趕緊去找孩子的家長。
附近五金店的王少洪聽見喊聲:“你家小孩被人捅了!”
在五金店二樓洗菜的母親李明花聽到喊叫,探出頭,想確認對方說的是不是自己的大兒子,仔細一看,丈夫已經(jīng)跑出去了。
她慌忙招呼公婆看好另外兩個孩子,邊把濕答答的手往衣服上擦,邊沖下樓。
一攤血跡。
周圍的街坊都出來了,他們圍著那攤血跡和一個衣著休閑整潔的陌生女人。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李明花,這個女人捅了她的兒子。
李明花歇斯底里地沖上去,一頓狂打亂踹:“你為什么捅我兒子,為什么捅我兒子……”
街坊們拉住這位失控的母親,陌生女子平靜地看著她:“我不知道,我心情不好,把我抓起來吧。”
精神病患者
王少洪攔下一輛摩的,把孩子送到了番禺中心醫(yī)院急診室。晚上10點,王少洪收到了醫(yī)院的術(shù)前通知書,醫(yī)生明確通知王少洪,兇器插入傷者體內(nèi)6厘米,直接傷及大動脈,手術(shù)存在風(fēng)險,需要剖腹從正面進行,在檢查完后才能取出刀子。
他所能做的就是配合和懇求。
“我跟老公都求醫(yī)生,一定要幫幫我小孩,他還那么小……”李明花的眼淚沒有停過。
4月20日,媒體公布了警方通報: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嫌疑人馬某,女,40歲,廣西南寧人,無固定職業(yè),平時以做散工為生,其與受傷小孩王某(男,6歲,廣東惠來人)及其家人并不認識。
記者日前從番禺警方了解到,事發(fā)時,馬某已經(jīng)被鑒定為有精神障礙,需要負限定刑事責(zé)任和民事責(zé)任。番禺警方已將該女子刑拘,現(xiàn)在正在等待法院判決。
“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走在街上沒人會以為她有精神病。”小怡的阿姨一陣唏噓。那件事發(fā)生后,至少有半個月的時間,她們不允許小怡到街上玩。
一入夜,街上就冷清起來,不見孩子嬉戲。
2號房的禮物
2015年1月9日,王唯鑫坐在輪椅上,打開床頭柜找吃的。
“媽媽,你把餅干放在哪里了?”在醫(yī)院的康復(fù)科23號床呆了快一年,他對這里早已熟悉。找到餅干后,他滑動輪椅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動畫片還沒有開始。他扭過頭,笑嘻嘻地看著李明花:“媽媽,我要去2號房玩。”
李明花想上前幫他轉(zhuǎn)彎,被拒絕了。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他熟練地滑動輪椅轉(zhuǎn)身,快速地離開病房,朝2號房奔去,“去玩咯。”
王唯鑫臉上的笑容似乎回來了。
時間拉回到9個月前,2014年4月,他從IC U病房醒來后找媽媽,看到媽媽后只說了一句話:“為什么我的手這么白?”
李明花不敢哭、不敢問,只有含糊地說,很快就不白了。
“他剛開始很抗拒見到陌生人,一定要媽媽抱。不說話,也不理人。”社工生哥(化名)得知王唯鑫的事情后,開始對他進行兩周一次的心理疏導(dǎo)。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話漸漸多了。
現(xiàn)在,王唯鑫在醫(yī)院有許多朋友。他喜歡穿梭在不同的病房,看看有沒有好玩的。就連醫(yī)院的辦公室,他也能自顧自地呆上一陣子。
別的病房的家屬一見到他,就自然地打招呼:“你來了?”
做保潔的阿姨看見他,拿抹布輕輕拍他的腿:“又出來晃了。”
李明花常常上個廁所出來就找不到他。一溜煙,不見人影。但總有人給她指路,你兒子往哪兒走了。
2號房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一個做幼師出身的阿姨,她能讓王唯鑫在醫(yī)院找到原本屬于他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
每次從2號房回來,他手里就要多一個小玩意兒。有時候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球,有時候是一張立體賀卡,有時候是一架紙折飛機。
等我好了……
王唯鑫平常都是嘻嘻哈哈的,最近一次發(fā)脾氣是一個月前。王少洪給他買了一個新玩具,玩具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叫爸爸撿。王少洪沒留意。
他憤怒了,他拍著床,狠狠的。
“要是需要用到腳,又用不了,他就會發(fā)脾氣。”
為了防止肌肉萎縮,促進血液循環(huán),李明花帶著安上大腿支架的兒子學(xué)走路。
他從2014年10月份開始學(xué)走路。腰部以下,沒有知覺,要走路,只能靠腰部力量帶動雙腿。
帶他走路的人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感受。李明花認識了一個暴躁的兒子。
“發(fā)脾氣,摔東西,大喊大叫。我就問他,你想不想好?”
事實上,李明花并沒有把握。醫(yī)生曾對她說,孩子能坐起來,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如果是成年人受了這樣的傷,通常只能在床上躺一輩子。
上周六,從醫(yī)院回到家,李明花讓他自己練習(xí)走路。盡管隔著羽絨服,還是能看出,每前進一步,他的腰都扭得厲害。從自家的五金店走到一墻之隔的隔壁檔口,他用了近10分鐘。
隔壁哥哥在打游戲,他在檔口門前看著,游戲聲吸引著他,他想進去,但他面前有兩級無法跨越的臺階。
他沉默了,愣了會兒,回頭喊爸爸:“我想去看哥哥打游戲。”
一位街坊路過:“哎喲,這不就是上次那個小孩嗎?可以走路了?還不錯嘛。”
父親王少洪尷尬地笑笑,迎合這并無惡意的奉承。
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是家里人的心結(jié),沒有人主動在王唯鑫面前提起。
只有一次,他突然問李明花:“媽媽,那個阿姨為什么要砍我?她怎么不砍我的臉呢?她要是砍我的臉,我還可以走路。”
李明花愣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沒事的,你以后還能走的。”
除了行動不便,王唯鑫曾一度大小便失禁。即使是現(xiàn)在,他肚子疼,就必須馬上大便,一刻都不能等。小便,通常尿在紙尿布里。大致摸索到孩子小便的規(guī)律后,李明花會按時幫他排尿。
醫(yī)院康復(fù)科的楊宇洪醫(yī)生表示:“以目前的情況看,孩子將來經(jīng)過訓(xùn)練可以控制大小便,但是痊愈的幾率很低。”這意味著,王唯鑫極有可能一輩子都將戴著大腿支架,艱難步行。
王唯鑫的口頭禪是,“等我好了我要去上學(xué)”、“等我好了我要去游樂場”、“等我好了我要去北京”。
誰來負責(zé)?
行動不便的王唯鑫無形中與曾經(jīng)的小伙伴漸行漸遠。原來,他是家里的“野孩子”,除了吃飯,其他時間都在外面和伙伴們玩?,F(xiàn)在,他的伙伴成了游戲,手機上的、電腦上的。就連他最好的朋友小怡,來找他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她交了不少新朋友,在街上玩鬧。
李明花在孩子出事之前,正準備給他報名上小學(xué),現(xiàn)如今,她不知道有沒有學(xué)校愿意收留他。
一年多來,王唯鑫的治療費用約23萬。去年9月,王少洪向番禺區(qū)法律援助處申請了法律援助,希望能通過司法途徑獲取賠償。
廣東紅棉律師事務(wù)所黃彪律師說,對于沒有自控能力的精神病人,受害者可以通過司法途徑追責(zé)精神病監(jiān)護人的民事責(zé)任,如賠償傷者損失等。
但現(xiàn)實情況是,精神病患者惡性傷人后,往往陷入索賠困局。
法援處指派的曾律師稱:“我向派出所打聽過,馬某來廣州打工很多年了,來廣州就沒有跟家里人聯(lián)系了,根本找不到家屬。”她補充說:“沒有任何具體的規(guī)定,哪一個部門該對這些被害者負有責(zé)任。”
黃彪律師則稱,倘若傷人者沒有監(jiān)護人且已經(jīng)喪失勞動能力,無法對傷者進行賠償,面對如今窘境,傷者只能通過社會互助群體,如婦聯(lián)或民政局等去尋求幫助。
據(jù)警方通報及媒體報道粗略統(tǒng)計,2014年,廣州一共發(fā)生9起肇事方為疑似精神病患者的案件。
資料顯示,廣東省從2010年開始對重性精神病患進行登記在冊、隨訪管理。2014年10月份,廣東省人民醫(yī)院精神衛(wèi)生研究所公布,廣東省共有在冊重度精神病患者48萬人,其中廣州登記4.8萬人。廣東省重性精神病患的檢出率達到4.67‰,為全國之首。但廣東省范圍內(nèi)2012—2014年精神病患引發(fā)的惡性事件中,只有1例屬登記在冊患者引發(fā)。
在現(xiàn)實情況中,由于家屬顧及隱私、鄰里交際缺乏、流動人口較多等原因,仍然有大量精神病患者游離在管理之外。
采寫:南都記者 鄺蔚丹 謝亮輝 見習(xí)記者 徐勉 實習(xí)生 陳逸群
攝影:南都記者 黎湛均 梁煒培